象山之学虽主於尊德性,然亦未尝不道问学,但其所以尊德性、道问学,与圣贤不同。程子论仁,谓“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又谓“识得仁体,实有诸己,只要义理栽培”。盖言识在所行之先,必先识其理,然後有下手处。
象山谓能收敛精神在此,当恻隐自恻隐,当羞恶自羞恶,更无待於扩充。
仁义礼智,本体自广大,原不待於扩充。所谓扩充者,盖言接续之使不息耳。
此与告子不知性之为理,而以所谓气者当之,虽能坚持力制,至於不动心之速,适足为心害也。朱子曰:“以天下之理,处天下之事,以圣贤之心,观圣贤之书。”象山所引诸书,多是驱率圣贤之言以就己意,多非圣贤立言之意。如谓“颜子为人最有精神,用力最难;仲弓精神不及颜子,然用力却易”,其与程子所谓“质美者明得尽,渣滓便浑化。其次惟庄敬以持养之,及其至,则一也”不同,岂有文义之差而已哉!
予昔有志於学,而不知操心之要,未免过於把捉。常觉有一物梗在胸中,虽欲忘之而不可得。在南监时,一日过东华门,墙下有卖古书者,予偶检得四家语,内有黄蘗对裴休云:“当下即是,动念则非。”伫立之顷,遂觉胸中如有石头磕然而下,无复累坠,乃知禅学诚有动人处。於后看程子书说得下手十分明白痛快,但在人能领略耳。故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
圣贤之训,明白恳切,无不欲人通晓。白沙之诗,好为隐奥之语,至其论学处,藏形匿影,不可致诘。而甘泉之注曲为回互,类若商度隐语,然又多非白沙之意。诗自汉、魏以来,至唐宋诸大家,皆有典则。至白沙自出机轴,好为跌宕新奇之语,使人不可追逐,盖本之庄定山,定山本之刘静修,规模意气绝相类,诗学为之大变,独《古选》、《和陶》诸作近之。
周子云:“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又云:“寡之又寡,寡之而至於无,则诚立明通。”与克己复礼意同。今不提起此心做主,就视听言动上下工夫,渐渐求造寡欲虚静之地,直欲瞑耳趺坐,置此心於无物之处,则私根何由以去,本体何由以虚乎?程子云:“坐忘即(“即”原作“却”,据《二程遗书》卷二改)是坐驰。”朱子云:“要闲越不闲,要静越不静。”又云:“如读书以求义理,应事接物以求当理,即所求者便是吾心,何事块然独坐而後为存耶?”非洞见心体之妙,安能及此!
先师一斋家居,以正风俗为己任,凡邻里搬戏迎神及划船之类,必加晓谕禁戒。每每以此得罪於人,有所不恤。
世人只知有利,语及仁义,必将讥笑,以为迂阔。殊不知利中即有害。惟仁义,则不求利自无不利。譬之甜的物事,吃过则酸,苦的物事,吃过方甜。如人家长尚利,惹得一家莫不尚利,由是父子兄弟交相攘夺,相劘相刃,必至倾覆而後已。
若家长尚义,惹得一家莫不尚义,由是父慈其子,子孝其父,兄友其弟,弟恭其兄,莫说到门祚如何,只据眼前家庭之间,已自有一段春和景象,何利如之!
湛然虚明者,心之本体,本无存亡出入之可言。其有存亡出入者,特在操持敬肆之间耳。
好问好察而必用其中,诵诗读书而必论其世,则合天下古今之聪明以为聪明,其知大矣。近时诸公论学,乃欲取足吾心之良知,而议程朱格物博文之论为支离,谓可以开发人之知见,扩吾心良知良能之本然。此乃入门窾,於此既差,是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
读白沙与东白论学诗
古人弃糟粕,糟粕非真传。
愚谓六经载道之文,圣贤传授心法在焉。而谓糟粕非真传,何耶?
渺裁一勺水,积累成大川。亦有非积累,源泉自涓涓。
天下之事,未有不由积累而成者。孔子志学以至从心,孟子善信以至圣神。朱子曰:“予学盖由铢累寸积得之。”又云:“予六十一岁方理会得,若去年死,也枉了。”今谓不由积累而成,得非释氏所谓“一超直入如来地”耶!
至无有至动,至近至神焉。发用兹不穷,缄藏极渊泉。
中庸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道之体用,不过如此,可谓明白。今乃说玄说妙,反滋学者之疑,从何处下手耶?
我能握其机,何必窥陈编。学患不用心,用心滋牵缠。本虚形乃实,立本贵自然。戒慎与恐惧,斯语未云偏。後儒不省事,差失毫厘间。
司马温公、吕与叔、张天祺辈,患思虑纷扰,皆无如之何。诚如公论,至於程朱,宁有此病?程子云:“与其是内而非外,不若内外之两忘,两忘则澄然无事矣。”
又云:“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原作“至”,据《二程遗书》卷二上改)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也。”朱子云:“才觉得间断,便已接续了。”
此皆任其天然,了无一毫将迎安排之病,心学之妙,至此无馀蕴矣。戒慎恐惧,敬也。敬有甚形影?只是此心存主处,才提起,心便安,才放下,心便无安顿处。是乃人心之当然有不容不然者。
若不知此,而以装点外事、矜持太过为敬,则为此心之病矣。故曰:“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芸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徙无益,而又害之。”
寄语了心人,素琴本无弦。
此是无声无臭处,《中庸》从天命说起,都说尽了,方说到此。所以程子云:“下学无上达,乃学之要。”今论学不说下学之功,遽及上达之妙,宜其流入异学而不自知也。
此诗清新华妙,见者争诵之,而不知其有悖於道,予不得以不辨。
章枫山谓予曰:“白沙应聘来京师,予在大理,往候而问学焉。白沙云:‘我无以教人,但令学者看“与点”一章。’予云:‘以此教人,善矣。但朱子谓专理会“与点”意思,恐入於禅。’白沙云:‘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朱子时,人多流於异学,故以此救之。今人溺於利禄之学深矣,必知此意,然後有进步处耳。’予闻其言,恍若有悟。”《浴沂亭记》
《性书》之作,兼理气论性,深辟“性即理也”之言,重恐得罪於程朱,得罪於敬斋,不敢不以复也。人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气之精爽以为心。
心之为物,虚灵洞彻,有理存焉,是之谓性。性字从心从生,乃心之生理也。故朱子谓灵底是心,实底是性,性是理,心是盛贮该(原脱,据《东岩集》卷一、卷四原信补)载敷施发用底,浑然在中,虽是一理,然各有界分,不是儱侗之物,故随感而应,各有条理。程子谓“冲漠无朕,万象森然已具,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者此也。
孟子言人性本善,而所以不善者,由人心陷溺於物欲而然,缺却气质一边(原脱,据《东岩集》卷四原信补),故启荀、扬、韩子纷纷之论。至程、张、朱子,方发明一个气质出来,此理无馀蕴矣。盖言人性是理,本无不善,而所以有善不善者,气质之偏耳,非专由陷溺而然也。其曰天地之性者,直就气禀中指出本然之理而言,孟子之言是也。
气禀之性,乃是合理与气而言,荀、扬、韩子之言是也。程朱之言,明白洞达,既不足服执事之心,则子才、纯甫之言,宜其不见取於执事也,又况区区之言哉!然尝思之,天下无性外之物,而性无不在日月之间,种种发见,莫非此性之用。
今且莫问性是理是气,是理与气兼,但就发处认得是理即行,不是理处即止,务求克去气质之偏、物欲之蔽,俟他日功深力到,豁然有见处,然後看是理耶,是气耶,是理与气兼耶,当不待辩而自明矣。《答余子积书》
此道广大精微,不可以急迫之心求之,须是认得路头端的,而从容涵泳於其间,渐有凑泊处耳。《复魏子才书》
人心本虚灵,静处难思议。及其有思时,却属动边事。贤如司马公,彻夜苦不寐。殷勤念一中,与念佛何异。不知此上头,著不得一字。勿忘勿助间,妙在心独契。澄彻似波停,融液如春至。莫作禅样看,即此是夜气。谛观日用间,道理平铺是。坦如大路然,各各有界至。不必费安排,只要去私意。泛泛思虑萌,觉得无根蒂。将心去觅心,便觉添累坠。讨论要精详,淘汰极纯粹。如此用工夫,庶几体用备。君归在旦夕,不得长相聚。试诵口头禅,君宜体会去。刘士凤夜苦不寐,予恐其把捉太过,赋此赠之。
近世论学者,徒见先正如温公及吕与叔、张天祺皆无奈此心何,偶於禅门得些活头,悟得此心有不待操而自存的道理,遂谓至玄至妙,千了万当。以此为道,则禅家所谓“当下即是,动念则非”,所谓“放四大,莫把捉,寂寞性中随饮啄”,所谓“汝暂息心,善恶都莫思量”,皆足以为道。殊不知不难於一本,而难於万殊。日用之间,千头万绪,用各不同,苟非涵养此心,而剔刮道理出来,使之洞然无疑,则拟议之间,忽已堕於过与不及而不自知矣,其何以得大中至正之矩哉?学者於此,正须痛下工夫,主敬穷理,交修并进,而积之以岁月之久,庶几渐有凑泊处耳。不然,决入异教无疑也。与赵元默论学。元默,白沙门人。(按:《东岩集》无此文)
花者华也,气之精华也。天地之气,日循根干而升到枝头,去不得了,气之精华遂结为蓓蕾,久则包畜不住,忽然迸开,光明灿烂如此。人能涵泳义理,浇灌此心,优游厌饫而有得焉,则其发之言论,措之行事,自有不容已者,所谓“和顺积中,英华发外”是也。《中庸》云:“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又云:“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即徵,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观此尤信。程子云:“物我一理,才明被,即晓此。此合内外之道也。”
或谓一草一木不必穷究,恐未之深思耳。
要识静中须有物,却从动处反而观。湛然一气虚明地,安得工夫人语言。
广文潘玉斋先生润
潘润,字德夫,号玉斋,信之永丰人。师事娄一斋。一斋严毅英迈,慨然以师道自任,尝谓先生曰:“致礼以治躬,外貌斯须不庄不敬,而慢易之心入之矣。致乐以治心,中心斯须不和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此礼乐之本,身心之学也。”先生谨佩其教,终日终身出入准绳规矩。李空同督学江右,以人才为问,诸生佥举先生。空同致礼欲见之,时先生居忧,以衰服拜於门外,终不肯见,空同叹其知礼。焚香静坐,时以所得者发为吟咏。终成都教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