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喜欢交际的学者
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在1961年出版英文版之前,1957年时,他就先将自己论述张爱玲文学地位的文章给了台北《文学杂志》主编夏济安,由他翻译并发表。夏志清让张爱玲第一次进入中国文学史,并高度评价了她的文学成就。另外,夏济安也是张爱玲的忠实粉丝,讲课时经常向学生力荐张爱玲小说,其主编的《文学杂志》也刊登过张爱玲的《五四遗事》。在兄弟俩的全力推动下,华文文坛开始重新认识张爱玲。因此张爱玲与夏氏兄弟关系一直很好,特别对夏志清更是信任有加。
1964年张爱玲去迈阿密牛津分校前,曾在纽约市短暂居住,夏志清领着华裔美籍作家於梨华去探望。夏志清自然是老交情了,於梨华是上海老乡,因此三人碰面谈兴十足。夏志清还向张爱玲推荐了附近的“全家福”上海馆子。几日后,三人一起到百老汇九十一街的“全家福”吃早点。不久后,於梨华便在与张爱玲通信中,问她是否想回台湾,张爱玲说:
“台湾有许多好处都是我不需要的,如风景、服务、人情之类。我需要的如privacy,独门独户,买东西方便,没有用人,在这里生活极简单的人都可以有……从出了学校到现在,除逃难的时期外,一直过惯了这种生活,再紧缩点也还行。寂寞是心境关系,在台湾如找我的人多些,也只有多得罪人……”
1969年3月,美国亚洲学会年会又在波士顿召开,於梨华与张爱玲也参加了年会。夏志清主持一个专题小组,庄信正提交了一篇论文。张爱玲必然要捧夏志清的场。庄信正则在1966年的中西文学关系研讨会中与张爱玲有一面之缘,当时也是夏志清推荐张爱玲参加的。这次四人又碰了面,算老友聚会了。吃午饭时,於梨华邀请张爱玲去纽约州立大学演讲。1965年起,於梨华便在该大学讲授中文文学课程。张爱玲自然要支持老乡的课,于是爽快地答应了。
演讲那天,纽约正巧前一天下了大雪,飞机晚点。於梨华生怕飞机落不下来,错过演讲时间。她在闸口焦急地等,直到张爱玲的身影进入眼帘,於梨华一颗悬在嗓子的心才落回原处。她在《来也匆匆》里这样描述张爱玲:
“记得很清楚,她穿一件暗灰薄呢窄裙洋装,长颈上系了紫红丝巾。可不是胡乱搭在那里,而是巧妙地协调衣服的色泽及颈子的细长。头发则微波式,及肩,由漆黑发夹随意绾住,托出长圆脸盘。眼珠有点突,没戴眼镜,想必有隐形镜片,所以看人时半抬下巴,半垂眼睑。我不认为她好看,但她的模样确是独一无二。”
於梨华开着车一路飞驰,进教室时还是晚了十几分钟,张爱玲坚持在洗手间整理一番才进教室。於梨华先向学生致了歉,随即介绍演讲者。张爱玲的演讲题目是:《奇异的西方——从一个未经驯化者的角度》。或许是太急促了,於梨华喘息间演讲已过半;提问时她又怕学生问些“脑洞大开”的问题,让本就不善言辞的张爱玲尴尬,不过还好,期间虽然有点小冷场,张爱玲回答倒是十分简明清晰,面容镇定自若。这让於梨华长舒一口气。
演讲结束时,距张爱玲回波士顿的六点半航班还早,比较文学系的系主任专门为她准备了茶点。但张爱玲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文人凑到一起,三言两语不和便犟起嘴来,会让她无所适从。因此委婉而坚定地推辞了。於梨华则坚持要请她吃晚饭。张爱玲提议说:“晚饭现在还吃不下的,不如喝杯饮料吧。”
在学校的小咖啡室里,张爱玲要了一份香草冰淇淋苏打。等待的时候,张爱玲露出一副企盼的神情。
饮料送来后,她露齿一笑,神情如孩童初获玩具一般,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从她举止行动看,她实在是有稚童般的无邪,及稚童般的完全沉浸在自己小世界里。但同时,她却又能创造像《倾城之恋》《金锁记》《沉香屑——第一炉香》这般叫人百看不厌,每看要击案叫绝的小说。
同年7月,庄信正要离开柏克莱加州大学东方语言学系前往洛杉矶任职。语言系主持陈世骧叫他找个能胜任的来,庄信正转托夏志清向陈世骧推荐张爱玲。陈世骧与张爱玲数年前也见过面,再加上夏志清的介绍,便爽快地答应了。张爱玲接受邀请来校,庄信正为她办理了各类入校手续,并帮她在柏克莱找了一间公寓。
张爱玲主要负责中共术语研究,可她素来对政治不敏感,对当时中国大陆政治趋势了解也不够深入,一切要从头做起,可学起来也算快。不过此时中国大陆政治术语已成型。因此张爱玲研究的成果较少,这让陈世骧很失望。另外,张爱玲在研究中心上班时,也是在别人下班后她才来。别人上了班,自己已回到家中了。工作了很长时间,许多同事连面都没见过。至于不相干的人,更是连撞见的机会都没有。
失望归失望,毕竟是夏志清和庄信正介绍的,另外陈世骧与高克毅还是老校友,必是要关照的。虽然张爱玲几乎不怎么去拜访,但陈世骧也不在乎。因此在张爱玲眼里陈世骧是个宽厚的长者形象,这让她感到很温暖。另外陈世骧和夫人还是爱热闹的人,平日里家中就客人不断。一日,陈教授在家宴请张爱玲,还特意叫了几个晚辈同学来陪。席间张爱玲也不言语,倒是陈世骧热情地说着话,张爱玲回话时声音也小,有时若自言自语般。陈世骧也不放在心上,且努力地帮忙打圆场。
2.将苍凉与孤独藏于心底
张爱玲不喜欢交际,能采访专访到她更是几乎没有可能了。殷允芃是为数不多专访到张爱玲的人。20世纪六十年代,作为美国费城《询问报》记者,她访问了一系列在美华人代表,1968年夏准备专访张爱玲并得到采访允许。这天傍晚,天下着细雨,街上一盏盏亮黄的路灯也显得迷蒙起来。殷允芃略忐忑地敲响公寓的门,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缕温暖的黄色灯光从门里投射出来,罩在身上。
张爱玲笑眯眯地请她进去。坐在沙发上,殷允芃目不转睛地盯着张爱玲,她高高瘦瘦的,说话间面庞还不经意飞过一丝羞怯。不过有时她也会闪出敏锐的目光,让你莫名地震一下,这又让人见到她的思维灵动的一面。
房间里陈设很简单,一个小架子上满满的书,还有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是旧金山的夜景。张爱玲说:“相比之下纽约要更好,和中国上海相仿。旧金山荒芜的郊外会让人生无来由地生出哀伤来,在熙闹的城市里才能体察自己还存在。”殷允芃恭敬地点点头。
对于人生的看法,张爱玲说:
“人怕是离不了悲剧的命运的,生命就是在苦里熬,活下去只是为了满足吧,即使是‘乐不抵苦’。”
殷允芃问:“写作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是为心中的满足感么?”
对此,张爱玲说:“只要我活着,就要不停地写。我写得很慢,写的时候会全心全意浸在里面,像一个十月怀胎的妇人,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即使不去想它,它也还在那里。但写完后,我就不大留意了。以前在上海,写完一篇小说后我会告诉炎樱,这篇是最好的。她不懂中文,听我说着,总觉得很奇怪——怎么这篇总是最好的啊。”
两人在接下来的畅谈里,便围绕文学展开了。谈到《怨女》及不同时期的小说风格时张爱玲总结道:“作家必须要变,恰如一个人不能静止不动地待在原地。”
关于小说技巧张爱玲指出:
“小说不应失去故事性,读者要有兴趣看,自然而然便停下来思考了,深入浅出才是好作品。之前诸如《红楼梦》这样的小说,由于过着大家族的集体生活,重在描写人的举止和话语;而当下社会,却没有这样的大家族了,探寻心理变化才能通达读者。”
谈了很长时间,张爱玲突然站起来,在屋子来来去去翻出一些甜点、花生米和葡萄酒。还煮了咖啡,却没拿加糖的汤匙。那些都在行李箱里,怕住一阵子又搬家了还要收拾。张爱玲说:
“我是孤独惯了的,以前在大学时,同学们常会说‘我们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我也不会在乎的。我觉得如果必须要讲出来,还是要讲出来的。我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但是我也不一定要要求自己和别人一样。”
谈到台湾时张爱玲说:
“台湾的孩子认为在美国生活会很苦,他们在家里被父母照顾惯了,自然怕独立。而我是一直孤独的,反而觉得在那儿都无所谓了。”
谈及生死,张爱玲说:
“人生的结局总是一个悲剧。老了,一切退化了,是个悲剧。壮年夭折,也是个悲剧。但人生下来,都要活下去,没人愿意死去,在生和死之间的选择,当然要去选择生。”
对张爱玲的采访一直持续到深夜。在殷允芃眼里,张爱玲的性情也越来越清晰了,她耐心而谦和,坦诚和善,与之前性情孤傲的印象完全相反。另外殷允芃还写道:
“她说:‘我常常觉得我像是一个岛。’说完她习惯性地微扬着头,斜斜地看上去,额上映出单纯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