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样不幸的种子,仇恨的种子!他们是世界上希望的杀手。”痛苦的母亲与充满仇恨的孩子,在仇恨的延续里继承仇恨。因此在张爱玲笔下,父权形象毁灭了,“母爱神化”也塌陷了。
马驹“踢踏踢踏”清脆地小跑,小煐透过洁净的车窗,既向往还很好奇地搜寻街道的景致,看自己奔耍的影子是不是真的丢在那里。上海在小煐心里像是久远的故事,就和每个迷失在外的孩子一样,会对出生地怀有神秘和久远的感觉,希冀着能找回温暖的巢,并且捡回丢在那里的星星点点的回忆。
小煐也是一个内心极敏感的小女孩,她会把从大人只言片语里听来的信息浓缩起来。之前父亲还总说,那时候在上海呀,十里洋场风光无限……用人或张干也会说,那时候在上海呀,大商场里琳琅满目……在大人们眼里,上海可是中国几千年来小农经济荒芜土地上的奇迹。在小煐心里,上海繁华的样子,仿佛成了装在一只清透玻璃瓶里的小景观。这里有遍地黄发碧眼、手中拿根文明棍的洋人;也有西装革履神采飞扬的男人,胳膊上挽着长裙短袖的女人,女人头上还戴着像自己西洋娃娃头上那般插着鹅毛的大帽子。
马车穿过繁华如梦的上海滩,街上样式新潮、靓艳的服装吸引着小煐,这些要是穿在自己身上该多好?她心想。在弟弟小魁眼里,怕只能见到街边宽大高耸的洋楼房、街上奔流的轿车、新奇的玩具摊子了……
马车载着各样的心思和希冀,奔向那间旧房子。刚停下来,小煐和弟弟便像两只蓝蝴蝶,轻飘飘地飞进那间灰色石头垒成的洋房,快乐地在红油板壁的房间里奔跑玩耍。用人们有些搀着张志沂上楼休息,有些忙上忙下地搬卸着行李。张志沂最近鸦片用得太多了,苍白面色里透出死亡的黑气,羸弱得走路也要人扶。
没法子出去玩乐,张志沂每日在家里养,要么躺在空****的大**,一双深凹下去的眼睛呆痴地仰面凝视灰色天花板,上面印着阴霉的痕迹,就像一条条扭曲的影像不断地反射在脑海,抑或还有吗啡产生的幻觉。死亡般快乐过后,那屋顶便像巨大的青石板压迫下来,胸口沉沉的喘不过气来,身体也没了水分,临死的恐惧感一阵阵逼近自己。
张志沂微微开阖着嘴巴,紧张地默念着那些古老的仁礼经典。那些句子,是他幼小时立在母亲跟前背诵过的,用来入仕途、济天下的文章。此时诵来恐怕是要母亲保佑,求死神不要着急收回自己那条浪**不羁的小命吧。
小煐很忧虑地抱着心爱的洋娃娃,跑进卧室里探望。“他独自坐在阳台上,头上搭一块湿手巾,两目直视,檐前挂下了牛筋绳索那样粗而白的雨。哗哗下着雨,听不清楚他嘴里喃喃说些什么,我很害怕了。”
张志沂认定自己的处境已经不妙了,只好写信给漂泊在英国的黄逸梵(黄素琼在临出国前,更名为黄逸梵),除一些道歉赔情和反省之外,还希望她念及两个孩子,回来与他破镜重圆。黄逸梵看信后酸楚之心一番**漾,那温婉知性的女人并非绝情决意,她的离开,只是争取女性在旧婚姻里多一丁点儿的公平。她出走英国和法国,也是幻想在那传说里浪漫的爱情之地寻觅自己的灵魂居所。不过黄逸梵却忽略了,她爱情之火已然遗落在中国。在陌生而浪漫的爱情之域里,她只是一位静静矗立在街角边,满怀憧憬和仰慕心情的观察者而已,这里的炽烈爱情故事显然是与她无关的。黄逸梵也发现,她的爱情之火已经熄灭,这或许是她来之前没有预计到的。
又或许她回来的原因是两个孩子吧。中国女性与西方女性相比,有太多的舍不得,太多的牵绊。她们毕生追寻的只是一个温暖而完整的爱情港湾,一旦有了,她们便不想再离开。飓风来临,大多中国女性也只是在冰冷岩石缝隙里躲避一下,之后便修修补补,期冀着破烂不堪的爱情小屋还能凑合用。更多心思,则是用来照料飘摇在菜地的植物,每一季节里的花开花落、株苗成长痕迹,对孤零的身影都是安慰。
这样说来,黄逸梵最终割舍不掉的还是小煐和小魁。她希望能修补好沉浸在泥湾里的那饱受风雨侵掠、伤痕遍体的爱情。她甚至开始有了期待,以一己之力去挽救那早已破烂不堪的爱情木屋子,让濒临断裂的房梁和木窗重新发出光泽,让爱情之花开遍房前屋后。
但等再次遭受打击之后她会发现,这是既浪漫又可悲的想法,她的爱情之花也将彻底枯萎,之后能找回的也只是一个为了生存、能凑合着用的港湾而已,即便她继续浇灌和付出,也仅仅是勉强地维系而已……
而这个结局也是黄逸梵最恐惧的。她不敢想象一个仅为了生存、凑合用的爱情港湾会是怎样的悲惨。这么看,她虽然是经济上独立的知性女人,但感情上是不独立的。
当世俗婚姻逼迫你必须做出决断时,感情若不独立酿成的后果往往是极严重的,甚至对人的一生都有悲剧式的影响。割舍不下,就没法燃起新的爱情;割舍不下,就会重投回给自己心灵带来巨大创伤的陈旧爱情里。
因此对黄逸梵来说,她选择重新投回张志沂怀抱,也是撞向已然宣判死去的爱情的悲壮之举。之所以这样讲,是张志沂这个人根本与爱情无关。和他谈爱情本身就是徒劳的,张志沂只是一个用些新思想包装起来的旧男人。在社会变革剧烈的年代,他没有追求、只是安逸享乐。他甚至害怕新生活和革命会危及自己封建遗少的利益,比如娇妻小妾满怀的旧家庭伦理,这是他从来没打算放弃过的。
所以对这样一个家资万贯的封建遗少来说,黄逸梵去挑战和改变他的家庭伦理和爱情观,难度可想而知。
可黄逸梵还是选择回来了,如同她当时的决然一走,都是为了心中那割舍不掉的情感。她再次面对曾让自己伤心欲绝的房间时,心里还会装着满满的期许。
黄逸梵的归来,是小煐听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她叫嚷着要穿上自己认为最好看的小红袄,早早在房间里守着,还有些小忐忑,还不时呵斥弟弟,要他学着听话些,这样母亲会更喜欢,留得更长久些。
时间在等待里是很慢的,一个西式华丽的女子出现在门口,欢快地向两个孩子招手,用她满颊热泪去亲近幼小的小煐,仔细端详了一会,突然说:“怎么给孩子穿这么小的衣服?”
好时光开始了,不久小煐便得来了“合身的新衣服”,父亲也被送到医院治疗,并决心痛改前非。全家搬到一座带花园的洋房子里,那儿有可爱的小狗、美丽的花朵、各种童话书,还陡然多了西装革履、华帽长裙的人来家里做客,平日里死气沉沉的房间也热闹起来。姑姑也一块回来了,小煐会经常和母亲一起去她那里串门。小煐会在客厅的软沙发上静坐着,端详姑姑练琴,看她纤细的手在琴键上跳跃,一串串音符在房间飘**。弹到激烈时,那手腕上微微挽起的大红衣袖也随着跳动,像是给手也穿上华美的服饰,让那舞韵更加优美和显眼了。钢琴上摆放的鲜花总是盛开的,有时母亲扶着姑姑的肩膀,咿咿呀呀地吊嗓子。不过在小煐和姑姑眼里,她可是天生的跑调大王,湖南的乡音腔和不高不低的发声,听起来总是觉得有些不着音调。黄逸梵会抱歉地笑一下,若实在错得离谱,便找一些托词蒙混过去。其实黄逸梵对唱歌不是很关注,练声只是为提高一下羸弱的肺活量,这是医生给的建议。因此姑姑也不在意,任她由着性子唱。
有时家中会来些懂钢琴的朋友,“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椅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小煐坐在地上观赏,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好像捡到了一件最珍爱的宝贝。
在张爱玲心底,这时发出内心的“大笑”该是多么满足与畅快,且刻骨铭心地记忆下来。笔者读张爱玲的书时,发现大多都是在戳穿卑微、可笑的人性,像这样极温暖的描写是较罕见的,然而将这块温情的小段落放到全文来看,却又包含那么多伤楚和无奈。母爱原本是每一个童年应得的,而她的母爱总是在得与失之间,一瞬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让人看了之后会有手足无措、近乎绝望般担心的感受。换言之,那母爱,没有一丝一毫的安全感。
对于每个人来说,母爱都是童年的快乐时光中最美的景致。因此,当小煐失而复得后,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她给远在天津的玩伴写了信,描写了一番新家宝隆洋房的模样,还画了漂亮的图,却没收到回信。小煐想,这样粗俗的夸耀,放自己身上也会讨厌的,更别说回信了。可现在的家确实美翻了,地上玫瑰红地毯,和蓝色软椅子虽然颜色搭配不是很好,小煐还是欢喜得不得了。母亲和姑姑从英国回来后,每日都会向她提起这些浪漫的国度,也让她喜欢上了遥远的英格兰。在她心目中,英国是个香草遍地、湛蓝天空下有许多红房子的国家。母亲听后纠正她说,英格兰总是下雨的天气,法国才经常有湛蓝的天空。
这些矫正对小煐那充满艺术感的思维来说,并不重要,她宁可将法兰西想象成浴室里湿漉漉的感觉,还散发着发油的芳香。母亲还认为画画背景要用蓝色,这深邃颜色给人空间的开阔感;最忌讳红色,它总给人压迫和近直感觉,没有空间上延伸感。可小煐却执拗地认为红、橙色装饰自己和弟弟的房间墙壁更好,搬一把小椅子坐在一堵有着温煦的颜色墙壁下面,身上也是暖洋洋的。
虽然艺术感不同,黄逸梵却认定小煐极有艺术天赋,决意送她去学琴。母亲说:“既然学琴要用一辈子来练习,那更要爱惜自己的琴才行,每天洗过手才能触碰那些雪白的琴键子,还要经常拿绿色鹦哥绒布去擦,让它锃亮如新才行。”母亲为了将她培养成西式淑女,还教些英文、带她听音乐会。
到音乐会现场后母亲还叮嘱她:“万不可吵闹,要认真听旋律,别让那些外国人说我们不懂礼仪与音乐。”小煐果然安静地端坐在那里,不知所然地端详那只指挥棒狂乱舞动,各式花样的乐器跟风似的响起来,说真心话那演出很是无味,除了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很奇特、弯弯曲曲的乐器很有趣外,没发现什么好玩的。不过小煐还是很乖地听,生怕打扰到母亲和姑姑欣赏高雅音乐。
然而一件事让她发现,母亲和姑姑的心思也未全放在高雅的音乐上。一曲休息时黄逸梵与姑姑窃窃私语:“长红头发真是一件犯难的事儿,穿什么衣服很难选。和黄色和绿色都犯了冲,要是红发穿件绿衣服,那的确是件很尴尬的事儿……”小煐昏昏欲睡地强撑着,听到这,小煐也好奇地在昏黄大厅里细细寻觅着,可最后也没寻到那长着大红色头发的女人。
除了音乐和绘画,黄逸梵对张爱玲最重要的熏陶就是文学了。那时候老舍先生的《二马》正在《小说月刊》上连载,黄逸梵经常一面看一面会心地发出笑声。《私语》里张爱玲写道:“我靠在门框上笑。所以到现在我还是喜欢《二马》,虽然老舍后来的《离婚》《火车》全比《二马》好得多。”笑声多了,畅快的满足多了,心里却充满忧郁和伤感,见到书里夹一朵花,听母亲说起它的故事来,小煐也会伤怀地落下泪来。
或许小煐的落泪是女孩子天生的直觉,她预感这幸福的时光不会长久。张志沂的病治好没多久,便反悔起来,逼着黄逸梵拿出钱贴补家用。若将她手里的钱花光,即便想走也没法子了,黄逸梵太了解这个花花公子的心思了。“他们剧烈地争吵着,吓慌了的仆人们把小孩拉了出去,叫我们乖一点,少管闲事。”小煐和弟弟在阳台上静静地骑着三轮小脚踏车,悄然无声。晚春的阳光透过绿竹帘子,满地密条的阳光。
1930年,张爱玲的父母再次离婚了。那段曾让无数人羡慕的爱情,那段让黄逸梵无法释怀的婚姻最终还是画上悲伤的句号。晴朗的日子终究要结束的,当灰蒙蒙的烟雨向下俯瞰时,黄浦江水在入海口挣脱了大陆的束缚,淌进大海。那水也由浑浊的暗黄,净化为纯净的蓝色。
黄逸梵这次是真正脱离开那段感情,幼小的小煐也是赞成的,这座红蓝色相间的洋房子里充满了鸦片那腐败的味道,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黄逸梵和张茂渊一起搬出家,张志沂举家移到一所弄堂里。铺满花朵的洋房子也随着短暂的完美时光一起,消失在身后了。幸好离婚协议上写明了小煐可以经常看母亲,这对她来说也是还不错的结局。在母亲那里,小煐生平第一次见到落在地面上的瓷砖浴盆和煤气炉子,这些新式的家什在当时算很先进的物件了。小煐看见母亲的生活尚好,甚觉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