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的一个夜晚,天津。张家花园洋房里,这个往日里灯烛璀璨、酒色斑斓的豪宅,而今只有一盏昏黄的电灯闪烁着哀怨,透出阵阵清冷的味道。客厅里,大宅子的主人张志沂面沉似水,焦躁地踱着步,楼上,时不时传来女子的抽泣声。
这座花园洋房原是张志沂父亲——张佩纶结婚时的宅子。张佩纶因其弹劾、罢免失职大臣,对外强硬的主战立场,成为“得名最远,召嫉最深”的清流党人。但封疆大吏李鸿章却十分青睐和支持他,张佩纶的父亲为安徽巡察使,早年就与李鸿章交往甚笃,至张佩纶一代两家更是故交。在其低谷时,还将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他。李鸿章和张佩纶二人均是清末重臣,是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人物,因此张志沂的母亲李菊藕对其也抱着殷殷期望,教导他饱读诗书、学贯古今典籍,八股文也背得滚瓜烂熟。然而时不我与,民国初期,新式教育将封建科举考试扫**得一干二净,也击碎了张志沂的仕途大梦,致使这个封建遗少从此一蹶不振。
身上沾满封建积习的张志沂生在社会剧烈变革的时期,且出身于显赫的洋务派世家大族,耳濡目染了一些西方新思维。母亲于1916年去世后,他十分不满意二哥张仲炤“长兄为父”的严格管束,于是寻个机会,在天津津浦铁路局谋了英文秘书的职务,带着妻子黄素琼、妹妹张茂渊,以及自己两个孩子跑到天津,过上热衷已久的时尚生活。这对年轻的夫妇从家中带来丰厚的遗产和嫁妆,过上了铺张和排场的生活。张志沂喜欢买时尚名牌轿车,看西方现代小说和新报纸,生活富足而悠闲。
但张志沂钟情西式生活方式只是表面,封建大家族的腐朽思想及和没落家庭的道德观早已渗进了他的骨髓。吸大烟、赌博、逛妓院、纳小妾……这些陈腐的生活方式张志沂照单全收,这让黄素琼极为不满。她是一个来自湖南的清秀俊雅的新女性,父亲是湘军统领之子。出身将门也让她多了一些抗争意识,最初她还劝诫丈夫不要在外蓄妾、抽大烟,最终无果后便心灰意冷下来,开始不关心自己的爱情小天地了。整日里郁郁寡欢、沉默不语,无聊时学一些外语,弹弹钢琴,或自己设计裁剪些衣物,来妆点一下阴郁的心情。
黄素琼经常找小姑子张茂渊倾诉哀怨,张茂渊也对自己哥哥张志沂身上极浓的封建风习嗤之以鼻,两人对这位浪**公子的行径早就不满了。蓄积越久,就越觉得应该趁早脱离这个阴暗的宅子。这天,张茂渊向张志沂提出要出国留学。张志沂虽然不是特别同意,但他与二哥张仲炤分家时所得财产,其中也有张茂渊的份儿,自然是不能全力反驳。
与张茂渊亲如姐妹的黄素琼正寻觅机会逃离这里,便借着小姑子出国留学需要有人监护的借口,准备陪她留洋。张志沂知道后心中暗喜,他知道黄素琼这一走便不会再回来,而自己在外面的几个姨太太也已经急不可耐了,每天在自己耳边絮叨——哪怕做一天正室也好,正好借机将这个黄脸婆踢开。
黄素琼的决定,是在向旧家庭伦理挑战,去奔赴自己的理想生活。可让这位三十一岁母亲最揪心和牵挂的,是自己年幼孩子小煐(ying,四声,张爱玲乳名)和小魁(张爱玲弟弟张子静乳名),痛彻心扉之余,也怀疑自己这一走是否太过自私。而此时,封建遗少张志沂心思沉凝地听自己妻子在楼上轻轻抽泣,虽然心中柔软的情感也有所动,但他决容不下一位整天让自己戒鸦片、与自己外面小妾水火不容的女人长久地待在家中。
黄素琼这位湖南女子,骨子里流着自由的血液,她还是选择抛弃一切。因为只有如此,自己那颗自由之心才不会在屈辱和压抑中凋零、死亡,那柔软的爱情之光亦可复苏和跳跃。
哭累了,想累了,她便掀开窗帘,让柔美清亮的月光扑射到身体上,灌进心脾里。外面的夜像银亮的网,朦胧地罩在大地上,寂静的月亮流淌着悲伤,把自己身体都融进去了。回首再看一眼,屋子中间那张睡了许久的床,在暗夜里活像一只冰冷的船。睡在上面,自己也成了青灰色的祭品,任人割取。
她决意投进月亮怀里,带着爱恨和不舍的决心。
“上船的那天,她伏趴在竹**痛哭,绿衣绿裙上钉有抽搐发光的小片子。用人几次来催说已经到了时候了,她像是没听见,他们也不敢开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说:‘婶婶,时间不早了。’(我算是过继给另一房的,所以要称叔叔婶婶。)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无穷尽的颠簸悲恸。我站在竹床前面看着她,有点手足无措。他们又没教给我别的话,幸而用人把我牵走了。”
黄素琼还是走了,在张爱玲幼小心灵里,只留下一个美丽的背影。
抑或母亲那忧伤的面容已然刻进内心的最深处,只等激发的那一刻。张爱玲回忆,母亲是新派女性,自己与母亲还要分开居住的。“早上女佣把我抱到她**去,是铜床,我趴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她才醒过来总是不甚快乐的,和我玩了许久方才高兴起来。我开始认字块,就是伏在床边上,每天下午认识两个字之后,可以吃两块绿豆糕。”
多年后回忆起来,母亲那秋水一样忧伤的面庞,虽然已被时光肢解破碎得很厉害了,可张爱玲还能拼凑出来完整的模样来。好像欧洲哥特式教堂里的彩色玻璃画上的故事,当极伤感的光线毫无遮拦地穿透内心时,便会放映出那些埋藏在心底的形象来。
没了母亲,青涩的童年隐隐觉得失去些味道。毕竟没得很早,还没来得及品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没感觉有什么缺失。孩子的坏情绪总是过去得很快,四岁的小煐和弟弟小魁逐渐适应了没有母亲的生活。夏天里,她会“穿一件白底小红桃子纱短袖,红裤子”,坐在院落的大树荫凉下,去“喝完一大碗淡绿色、涩而微甜的六一散”,读些稀奇古怪的谜语、唐诗。有时候,小煐会让用人何干领着,探望后院的小鸡,问些怪异的问题。何干是专门带小煐的女佣,带弟弟小魁的女佣则唤作张干。那时家里带男孩儿的女佣地位很高,张干经常会干练地颠着她那双小脚,让其他下人服从她。何干带女孩儿,自己也觉得没地位似的,不敢和她有什么争执,只是忍让。小煐却极为反感,经常和她吵。张干最后会说:“你这脾气只好住独家村,最好嫁得远远的,弟弟也不要你回来。”
这些话激落在小煐的心坎儿里,最让她受不了的就是男尊女卑。小煐决意要超过弟弟,而且什么都要比他强一截才行。
更多童年流光里,弟弟还是可爱的,有水灵灵的大眼睛和长长睫毛,就像年画里的娃娃一样可爱,即便是女孩子看了也羡慕不已。长辈们见了要问他:“把你睫毛借我好吗,明日就还回来。”这时,他总是拒绝的。和弟弟一起玩耍,很要强的姐姐要出主意,大家捡些枝条玩打架游戏。阳光慵懒地斜看着院子,两个孩子穿梭在石板小径、台阶上,像唱戏里武生那样子跑,咿咿呀呀地喊着打杀。玩一会儿弟弟便拖了姐姐后腿,争吵着不听调遣了。抑或姐姐终于被气得扭头走开,干脆不理会这个小无赖。弟弟在后面低头尾随,只是没了言语,也不道歉。
时光像赛璐珞的电影胶片,一串串记忆段落透过玻璃片,落在心底。有时会很清晰,有时极模糊。这与时间远近没有关系,和缠缠络络的情感有关系。譬如说张爱玲会恨自己弟弟不长进,有时会想起他嫉妒自己的画,趁自己不在时去涂抹甚至毁掉它;嘴又馋,想吃一些松子糖之类的。然他的确太秀美可爱了,小煐为了逗他,还编排一些故事。例如一个旅人遇见一只老虎,便泼风似的逃跑……还没等讲完她便乐开了怀,在他脸上吻一下,把他当成小玩意儿。
童年的日子也像院子里的秋千,吱吱呀呀地**着。上面,很多记忆里的人物留下了光怪陆离的影像。譬如秋千上狼狈跌翻在地的高大女佣疤丫丫,后来就嫁给了“大毛物”的弟弟“三毛物”。而“大毛物”是在青石砧边练水笔字的“才华先生”,他经常讲一些《三国演义》给小煐听。他妻子“毛娘”也是一位艳若桃子、伶俐可爱、有些才气的人物,还会耍些小心机,去欺负自己的妯娌——那个高大淳厚的疤丫丫。后来这家人脱离了张家,自己开了店铺。一日用人领姐弟俩去照顾生意,努力地买了几只劣质彩花热水瓶,最后在店堂楼上吃了茶和玻璃罐里的糖果,看上去很丰足的感觉。不过店铺最终还是亏了本,情况极窘迫。后来“大毛物”的母亲埋怨两个儿媳不赶快添个孙子,“毛娘”听后撇了撇嘴,抱怨着:“两家子混在一起住,虽然有帐子隔着。这般样子还想要孙子?”
这些人物最后会怎么样,没人能知道。他们的形象将永久潜沉在时间的河流里,印在河底的五色砾石上,那斑斑褐褐的纹理记载了这些美丽的波纹。抑或这波纹也不是全然美丽的,因为在张爱玲平静的内心里,除去这些善良淳朴的影子以外,她父亲的姨太太和小妾们的影子,也会经常出现在那微微晃动的记忆中。
在张爱玲的《私语》中就提到这些。母亲和姑姑刚走,父亲马上领来一位。这个叫小八的姨太太原本是妓女,小煐早先也是认识的,父亲之前就领她去见过。虽然去之前小煐还扒着门,手脚乱踢死活不肯就范,但是张志沂软硬兼施终于还是领去了。到小公馆,小八拿出红红绿绿的糖果来哄,毕竟只是孩子,有了好吃喝便安静随和了。而且小八也很会哄人。
姨奶奶搬进洋房子后,家里热闹起来,经常有酒宴。小八很喜欢小煐,经常带她去起士林这样的新生活场所看跳舞,吃奶油蛋糕这些西式餐点。最后小煐还在清幽的舞曲声里昏昏睡去了。
不过这位姨奶奶脾气却暴烈,经常打骂下人,有时还与张志沂交手。张爱玲在《流言》里写,一日小煐进楼下阴暗杂乱的大屋子里父亲的烟炕前背书,姨奶奶也教她侄子读书,读不好就肆意地打,打得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张志沂也常遭她黑手,一次用痰盂打到头,鲜血直流。后来,族里的人也看不过去了,便出头说话,才将这个姨奶奶撵出了家门。临走时她还拉走了好多银器饰件,小煐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望着远去的车子。或许对小煐来说,那个女人只是生命里的一个过客吧。从来到眼前,到消失就是一瞬间的事,还没来得及体会便没了踪迹,只有淡淡的、似乎余留下些好味道的样子。不过用人们都觉得很庆幸,大家在说:“这下可好了。”那些用人在阴暗的恐惧里压抑了很久的内心,此时也突然被暖洋洋的太阳光抚慰着,驱赶了多日的霉气,觉得很痛快似的。
要说最初对上海的清晰印像,怕是从张爱玲八岁那年开始的。张志沂在天津丢了工作,起因就是他抽鸦片、嫖赌挥霍又好吃懒做的遗少风习,还有他和姨太太吵架的事在津浦铁路局里人尽皆知,让同事和上司很是瞧不起,这影响了堂兄张志谭的声誉。1927年,堂兄被免去交通部长的职务。张志沂失去靠山,人品又极差,自然要受些上司和同事的挤对,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辞职离开。
小煐坐在大客轮上,穿过黑水洋和绿水洋。墨黑与深绿的水流泾渭分明,而且还很开阔,只能看见远方灰蒙蒙的水边,乳白还透着浅蓝底子的云彩偶尔飘来。小煐凝视着飘在命运海洋里的小舟,它沉静地在宽阔的水面上划开一条白色水链子。有时海鸥会“呀、呀、呀”地停落在船上,是这只船上唯一不请自来的客人。小煐透过圆圆的窗向外望,且极开心地捧出《西游记》。当然看什么书并不重要,真正有趣味是坐在船舱里雪白的**看书的氛围。轮船冒着黑烟,发着“呼突突、呼突突”的声响,驶向上海。在那里,她将会迎来她的时代,以及悲喜交集的人生。那黑水洋和绿水洋的边界,就像一道有魔力的边界。
童蒙的时间虽然悠闲和惬意,毕竟是要过去的。那些旧影像随着瑟瑟光弦的延长,会不经意地、突然地出现在记忆里,而且突然得让人觉得好像没什么心理准备似的。要么是美好的甜,要么是美好的苦。那些原来还撕裂心扉的事,也变成很美好的痛了。这就是人性善的理由吧?人老了,性情也和气了,往往会记住之前的好光景,连纠结大半辈子的事情,也会在衰老的夕阳里化成一声淡淡的叹息,随着烟云飘向远方的水汀、山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