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三十年代 / 萧乾(1 / 1)

就中华民族而言,那确实是个伟大的时代。

那十年,是以侵略者一举占领东三省开始的。它来势凶猛,恨不得将偌大的神州大地一口吞下。

那时,活着可真憋气啊!天边乌云密布。人走在街上,帽檐拉得低低的。牙关却在咬紧,拳头攥出汗来。忍气吞声,眼泪往肚里咽。人人都在自问着:一个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祖国,凭什么就教人这么踩在脚下!

第七个年头上,那只毛茸茸的魔爪又想在卢沟桥重演柳条沟的故技。这回可没那么便宜了。整个中华民族举起拳头,展开了一场八年的殊死搏斗。

三十年代是由隐忍到火拼、由低沉到昂扬的十年,也是甲午战争后,中华民族毅然抬起头的十年。

那也恰恰是我的青年时期的开始。

一九三一年,我一方面忙着钻入大学,同时又在奔走着一场绝望的恋爱——而且是初恋。船驶过中国海时,我倚着船舷伫立在甲板上,确曾像哈姆雷特那样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我终于还是太爱惜生命了,想到妈妈养我,把我带大多么不容易。尽管灰绿色的海水**力很大,我没有跳。

足足两年,我生活在一座四四方方的寺院里,成天同皈依天主的洋神父打交道。拉丁文我始终也没学好,可爱尔兰民族那忧郁气质却感染了我。我捧读叶芝的诗,沁格·葛蕾格莱夫人和奥凯西的戏,以及乔伊斯的小说,着了迷。

去福州漂**一年后,我又来到未名湖畔。这里,我开始了小说的写作。印第一本集子时,我曾设想封面该画上一座石舫。未名湖心有个小岛。这石舫就连接着小岛的东岸,与南岸的花神庙遥遥相对。那时,我每天就坐在石舫一端,朝映着水塔倒影的湖水出神。《篱下集》和《栗子》中一些人物和故事,就是在那湖光月影中涌上心头的。

我的正式创作生涯始于一九三三年。我一直认为自己很幸运。因为面对着侵略者的压迫,文艺界不分京派海派,大家都在抗日的共同目标下团结起来了。而且,我的第一篇小说《蚕》发表后,就受到先辈们的热情鼓励。于是,我就放胆写开了。

然而我从未想靠卖文为主。我选了个与创作相辅相成的职业:新闻记者。毕业前半年,我就被《大公报》“预定”下来了。这家报纸的副刊恰好又是我在文艺上的摇篮。

在这里,我碰上胡霖先生:一位对我一直信任、并放手使用的老板。

离开幽雅的未名湖,乍来到天津的报馆,起初我很不习惯。住处楼下就是机器房,不但汽油味弥漫,而且一开印就像要天崩地裂。西面是法租界的发电厂,成天煤屑四散。南面则是臭气熏天的墙子河。但我告诫自己:人生一世,不能永远待在玫瑰园里。要体验这大千世界,就得什么都吃得消。

于是,我拼命干活:既编刊物,又外出采访。鲁西苏北的水灾促使我懂得了许多事物,特别是:中国不统一,就没有前途。

转年,我调到沪版,过起了租界亭子间生活。在天津,偶尔去趟洋气十足的小白楼,觉得怪新鲜。住进霞飞路吕班路口的亭子间之后,我仿佛已经移居小白楼了。房东是白俄婆子,楼下包饭顿顿离不开罗宋汤。那年月,南京路上不时地还能见到高大的红头阿三在巡逻。

一九三七年,全面抗战开始了。尽管个人失业,从稳定走向渺茫,然而盼望已久的大时代终于到来了。我跟一伙同胞站在外滩公园里,观看中国飞机轮班轰炸泊在黄浦江的“出云”舰,又去大场,访问浴血抗战的士兵。

报纸减张,我从忙人变成了废人。于是,饱尝了打破饭碗的滋味。这是入世以来遭受的第一次打击。那时,从上海去武汉,竟然得绕道香港。在珞珈山麓,怀着满腔愤怒,目睹膏药牌轰炸机的肆虐。接着,又辗转到了大后方的昆明。随后经安南去了香港。在那里,我重操起副刊编辑和旅行记者的旧业。

欧战爆发的前夕,我在九龙登上一艘开往马赛的邮轮,驶向西半球那座火山,一去就是七载。

在世外桃源的剑桥躲了一阵,回伦敦后不久,步字号轰炸机就来光顾了。我踩着瓦砾,探访那狂轰滥炸后的废墟,天真地自问着:人类为什么要打仗。

三十年代,我从故都北平,迈向远方,迈向世界,扩大了视野。那也是我在写作上摸索的过程。我曾吃力地去窥探西方文学的象牙之塔。可我不服水土,感到格格不入。

但是好奇啊,那是青春的伴侣。

三十年代,我有过无限憧憬。我渴望过一个没有纷争的世界,幻想过纤尘不染的艺术。我巴不得饮到露水滴成的美酒,徜徉在永远是春天的世界。

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蓦然回首,觉得那时的自己既可悯又可笑。然而,我还是常用伤感的、爱怜的手,抚摸着那段逝去的年华。

别是一番滋味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