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恋爱小说 (1)(1 / 1)

请看世间的恋爱小说,女主人公不是玛利亚(2),便是克利奥帕特拉(3)吧?但是,人生中的女主人公未必是贞女,同时也未必是**妇。

某妇女杂志社的会客室。

主笔 胖墩墩的四十岁左右的绅士。

堀川保吉 三十岁左右,在肥胖的主笔的衬托下,看上去越发显得瘦——很难用一句话形容,但总之不好用“绅士”称呼倒是事实。

主笔 这次可以请您为我们杂志写篇小说吗?近来读者的要求太高了,已经不满足于老一套的恋爱小说……所以,想请您写一篇扎根于更深刻的人性基础上的、认真的恋爱小说。

保吉 我可以写。实际上,我最近有一篇准备写给妇女杂志的小说。

主笔 是吗?那太好了。如果可以写,我们会在报纸上隆重推介,会打出广告“出自堀川氏手笔的哀婉至极的恋爱小说”之类。

保吉 “哀婉至极”?但我的小说叫“恋爱至上”。

主笔 这么说来,是赞美恋爱啊,那就更好了。因为自从厨川博士(4)的《现代恋爱论》发表以来,青年男女的心普遍倒向恋爱至上主义……不用说,是现代恋爱吧?

保吉 哎呀,这就难说了。现代式怀疑啦、现代式匪徒啦、现代式染发啦——这些肯定是有的吧。但是,唯独恋爱,好像自古代的伊邪那岐、伊邪那美(5)以来没有什么变化啊……

主笔 那只是从理论上而言。例如,三角关系什么的就是现代式恋爱的一个例子,至少从日本的现状而言。

保吉 啊,三角关系吗?我的小说中也有三角关系……我把梗概大致说一下吧?

主笔 能说一下最好。

保吉 女主人公是一位年轻太太,是外交官的夫人。自然是住在山手的宅邸。身材苗条、举止优雅,头发总是——读者到底要求女主人公梳什么发型?

主笔 不露出耳朵的发髻吧。

保吉 那就设定为不露出耳朵的发髻吧。总是梳着不露出耳朵的发髻,皮肤白皙,眼睛格外清澈,嘴唇有点个性——拿电影来说,就像栗岛澄子(6)。她那外交官丈夫也是新时代的法学士,而不是新派悲剧中的那种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他在学生时代是个棒球手,业余时间还读读小说,是个皮肤微黑的美男子。两人新婚燕尔,在山手的宅邸幸福地生活着,有时也一起去听音乐会,也在银座街头散步……

主笔 肯定是大地震前吧?

保吉 是的,是震灾很久以前。……有时也一起去听音乐会,也在银座街头散步。有时则在西式房间的电灯下,相互无言地微笑。女主人公称这西式房间是“我们的窝”,墙上挂着雷诺阿(7)、塞尚(8)的复制品之类。钢琴乌黑锃亮,椰树盆景枝繁叶茂。这么说来,还是挺雅致的,可房租格外便宜。

主笔 这种说明不需要吧,至少在小说的正文中。

保吉 不,这是必要的,因为年轻外交官的月工资是有数的。

主笔 那么,就把他写成华族的儿子。如果是华族,自然是伯爵或子爵。不知为什么,公爵或侯爵好像不怎么出现在小说中。

保吉 伯爵的儿子也没关系。总之,只要有西式房间就可以了。我在第一章里会写西式房间或银座大街或音乐会……但是妙子——这是女主人公的名字——自从和音乐家达雄成为好朋友之后,便渐渐地感到某种不安。达雄爱着妙子——这是女主人公的直觉。不仅如此,这种不安一天天地加深。

主笔 达雄是怎样的男人?

保吉 达雄是一位音乐天才,是把罗曼·罗兰(9)笔下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和瓦塞尔曼(10)笔下的达尼埃尔·诺特哈夫特合为一体的天才。只是因为贫穷等原因,还没有获得承认。我打算以我的一个音乐家朋友为原型。不过,我的朋友是个美男子,但达雄不是。脸乍一看像大猩猩,一副东北人的野蛮相。但是,只有眼睛闪烁着天才的光芒。他的眼睛像一团炭火般孕育着不间断的热情。——就是那样一双眼睛。

主笔 天才肯定受欢迎。

保吉 但妙子对外交官丈夫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不,不如说比以前更加热烈地爱着丈夫。丈夫也信任妙子。这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吧。因此,妙子的痛苦越发严重了。

主笔 总之,我所说的现代就是指这种恋爱。

保吉 每天只要一开灯,达雄总会出现在西式房间。如果丈夫在家,妙子倒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可妙子一个人在家时,达雄还是照常来。妙子无奈,这种时候只好让他一个劲儿地弹钢琴。当然,即便丈夫在家,达雄基本上也是坐在钢琴前。

主笔 这期间陷入恋爱了吗?

保吉 不,不会轻易陷入。可是,二月的一个夜晚,达雄突然弹起了舒伯特的《致西尔维亚》,那是一支如火焰奔流般充满热情的曲子。妙子在宽大的椰子叶下屏息静听。这时,她渐渐感到了自己对达雄的爱,同时还感到了浮现在眼前的金色的**。再过五分钟——不,再过一分钟,也许妙子就已投入达雄的怀抱了。刚好当曲子就要结束时,幸好丈夫回来了。

主笔 接下来呢?

保吉 此后过了一个星期左右,妙子终于忍不住痛苦的折磨而决心自杀。可是,刚好有孕在身,她没有自杀的勇气。于是,她把被达雄所爱一事向丈夫和盘托出。只是隐去了自己也爱着达雄这件事。

主笔 接下来是决斗什么吗?

保吉 不,丈夫只是在达雄来时,冷淡地拒绝了他。达雄默默地咬着嘴唇,一个劲儿地盯着钢琴。妙子站在门外,强忍着哭泣。此后不到两个月,丈夫突然接到命令,将去中国的汉口领事馆赴任。

主笔 妙子也一起去吗?

保吉 当然一起去。可是,妙子在出发前给达雄寄了一封信。“我对你的心表示同情,可我实在无能为力,彼此认命吧。”——大致是这么个意思。从那以后直到今天,妙子再也没有见过达雄。

主笔 那么,小说到此为止吧?

保吉 不,还有一点。妙子到汉口后,还时常想起达雄。不仅如此,她最后以为自己实际上更爱达雄而不是丈夫。您听着,妙子身处汉口寂寞的风景,那是唐朝崔颢“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诗中吟诵过的风景。妙子终于再次——那是一年后——给达雄寄了信,“我爱过你,现在还爱着你。请可怜我这自欺欺人的人”。——寄出了这么一封信。达雄收到这封信……

主笔 马上动身去中国了吧?

保吉 这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事。毕竟为了混饭吃,达雄在浅草的一家电影院弹钢琴。

主笔 这有点煞风景啊。

保吉 煞风景也是没办法的事。达雄在城关咖啡馆的桌上打开妙子的来信。窗外的天空下着雨。达雄呆呆地注视着信。他仿佛从信的字里行间看到了妙子的西式房间,仿佛从钢琴盖上看到了电灯映照的“我们的窝”……

主笔 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却仍不失为近来的佳作,请务必写出来。

保吉 实际上还有一点。

主笔 唉?还没完吗?

保吉 是的,过了一会儿,达雄笑了。转眼间又可气地骂了一声:“他妈的!”

主笔 哈哈,是发疯了吧。

保吉 不是,是荒唐得让他急得发脾气,那该发急吧,因为达雄从来没有爱过妙子……

主笔 可是,那么……

保吉 达雄只是因为太想弹琴才去妙子家的。也就是说,他只是爱上了钢琴,因为贫穷的达雄肯定没钱买钢琴啊。

主笔 可是,堀川……

保吉 但是,对达雄而言,过去有电影院的钢琴可弹还算是幸福的。最近发生地震以来,达雄做了巡警。护宪运动时,他还遭到了善良的东京市民的群殴。只是在山手一带巡逻时,只要偶尔听到钢琴声,他就会站在那户人家的外面,梦想着虚幻的幸福。

主笔 这么一来,好不容易创作的小说……

保吉 嘿,请听我说。妙子在这期间仍在汉口的家中思念着达雄。不,不仅是汉口。随着外交官丈夫的调动,会去上海啦、北京啦、天津等地临时安家,她依然思念着达雄。当然,地震发生时,她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妈妈了。嗯——先是两个差一岁的孩子,然后又生了一对双胞胎,所以是四个孩子的妈妈了。而且,丈夫也在不知什么时候成了酒鬼。即便这样,发胖的妙子认为只有达雄才是真正和她相爱的人。确实是恋爱至上。不然的话,不可能像妙子那么幸福,至少不可能坦然面对人生的泥泞吧。——这种小说怎么样?

主笔 堀川,你是认真的吗?

保吉 是的,当然是认真的。请看世间的恋爱小说,女主人公不是玛利亚,便是克利奥帕特拉吧?但是,人生中的女主人公未必是贞女,同时也未必是**妇。如果在老实的读者中,即便有一个男女读者把那种小说当真的话,情况会怎样呢?恋爱顺利自然另当别论,可是万一失恋了,肯定要么采取愚蠢的自我牺牲行为,要么更加愚蠢地采取报复行为。而且,当事人本身还自以为采取了什么英雄般的行为。可是,我的恋爱小说一点儿也没有传播这种坏影响的倾向。而且还在结尾处赞美女主人公的幸福。

主笔 你是开玩笑吧……总之,我们杂志是绝对不会刊登的。

保吉 是吗?我请其他杂志刊登。因为大千世界,肯定至少有那么一本赞同我想法的妇女杂志吧。

保吉的预见没有错。其证据是,这次对话刊登在这里了。

大正十三年(1924)三月

(1)英国诗人罗伯特·勃朗宁(Robert??Browning,1812—1889)的诗集《男男女女》(1855)的卷头诗《废墟中的爱》的最后一句。

(2)指基督的母亲,圣母玛利亚。

(3)通称埃及艳后(约前69—约前30年),是古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最后一任女法老。

(4)厨川白村(1880—1923),毕业于东京大学,日本英文学者、评论家。

(5)日本神话中创造日本国土的夫妇神灵。

(6)栗岛澄子(1902—1987),日本电影演员,曾在大正时期风靡一时。

(7)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1841—1919),生于法国,印象派重要画家,以油画著称。

(8)保罗·塞尚(1839—1906),法国著名画家,后期印象派的主将。

(9)罗曼·罗兰(1866—1944),法国思想家、批判现实主义作家,19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是20世纪上半叶法国著名的人道主义作家。

(10)雅各布·瓦塞尔曼(1873—1934),德国作家。达尼埃尔·诺特哈夫特是《抱鹅的男人》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