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熊阿婆走后,太郎一边不时地用扇子扇着风,一边顶着烈日,沿着朱雀大路慢慢地向北走去。
白天的路上行人也极少。一个头戴蔺草笠遮阳的武士骑着配有平纹(7)马鞍的栗色马,慢悠悠地走过,他的身后跟着肩挑铠甲箱的仆从。他们走过后,只有匆忙的燕子闪着白色的肚皮,时而从大路的沙土上掠过。木板屋顶、丝柏皮屋顶上空的火烧云也一直纹丝不动,依然发挥着熔金铸铁的威力。两旁的人家都悄然无声,仿佛木板门窗或草帘后面的人们全都死绝了似的。
(正如猪熊阿婆说的,沙金被次郎抢走的危险已经迫在眉睫。那女人——现在甚至委身于养父的那女人厌弃麻子脸、独眼、丑陋的自己,而移情别恋于虽然被太阳晒黑,却五官端正的年轻的弟弟,这原本没什么不可思议的。自己只是坚信次郎——这个从小跟着自己的次郎能够体察哥哥的心,慎重行事,即便沙金主动伸手,也能拒绝对方的**。可是现在想来,这不过是高估了弟弟的一厢情愿的想法。自己的错误在于,与其说把弟弟看得过高,不如说太小看沙金卖弄**的本领。不仅次郎,那女人一个眼神,为之粉身碎骨的男人比这烈日里飞翔的燕子还要多。就说自己吧,只见了她一次,就这么神魂颠倒……)(8)
这时,一辆装饰着红色捻绳的女式牛车在四条坊门的十字路口,从太郎面前慢慢地向南驶去。虽然看不见车里的人,但挂在帘子内侧从上到下渐次变成深红色的生丝帷帐,在荒凉的街上显得格外妖艳。随行的牛童和杂役仆从奇怪地看着太郎,只有牛低垂着犄角,目不斜视,沉着地摆动着黑漆般的脊背慢吞吞地走着。但是,太郎正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看到在日光下闪闪发亮的金属车具。
他停下脚步,让牛车先过,尔后又单眼看着路面,继续默默地走着。
(想起自己在右监狱当捕快的事,便觉得那已是遥远的过去了。今昔相比,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判若两人。那时候,自己既不忘礼敬三宝(9),又严格遵守王法。然而现在,盗窃放火,无所不为。甚至杀人,也不止干过两三次。啊,过去的自己总和那些差役伙伴们聚在一起赌博,玩得兴高采烈。现在看来,那时的自己是何等幸福啊。
现在想来,依然像昨天一样历历在目,但那已是一年前的事了。那女人因犯盗窃罪,被捕尉送进右监狱。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和她隔着牢门攀谈起来。尔后随着攀谈次数的增加,双方开始把各自私事告诉对方。最后终于发展到猪熊阿婆和同伙劫狱,把那女人救了出去,自己却视而不见,放走他们了。
从那晚开始,我多次出入猪熊阿婆的家。沙金估摸着我快到时,就从板窗探视傍晚时分的街道。一看见我的身影,她便模仿老鼠的叫声,让我进去。家里除了女佣阿浓,没有别人。不久,拉上板窗,点亮油灯,并在小小的榻榻米房间里,摆满木制方盘和高座漆盘,两人亲密无间地畅饮,最后又哭又笑,吵了又和好如初,就像世上的所有恋人那样,总要闹到天亮。
日暮而来,黎明时分归去(10)。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一个月,我渐渐地了解到沙金是猪熊阿婆带来的孩子,如今是二十多人的盗窃团伙的头领,经常在京城内骚扰滋事,而且平时还出卖色相,过着傀儡艺人般(11)的生活。但这一切反而使这个女人如同绘画故事中的人物那样,笼罩着不可思议的光环,毫无卑微的感觉。当然,她时常拉自己入伙,但自己始终没答应。于是,那女人骂自己是胆小鬼,瞧不起自己,自己为此经常发火……)
“驾!驾!”传来吆喝马的声音,太郎赶紧让开路,脚夫只穿一件汗衫,拉着一匹左右各驮两袋大米的马,从三条坊门的交叉路口拐弯,也顾不上擦汗,沿着烈日炎炎的大路向南走来。马的黑影印刻在地面上,一只燕子轻轻地扇动着羽毛,掠过影子斜飞上天,接着又像抛出的石子般俯冲而下,从太郎的鼻尖前横穿而过,飞进了对面的木板檐下。
太郎一边走,一边不时吧嗒吧嗒地扇着黄纸扇。
(这样的日子断断续续地持续着,自己偶然发现了沙金和她养父的关系。可是,我也知道自己并非唯一放纵沙金的男人。甚至沙金本人也多次自豪地对我说过与其有染的公卿的名字。不过,我想那女人也许和很多男人有过关系,但她的心只被自己独占。对,女人的贞操不在身体。我确信这一点,以克制自己的嫉妒。当然,这也许不过是我不知不觉间学到的她的想法。但不管怎样,这么想来,自己痛苦的心灵会得到几分缓解,但她和养父的关系另当别论。
自己觉察到这件事的时候,内心非常不快。对于干出这种事的父女俩,就是杀了也不能解心头之恨。对此熟视无睹的亲生母亲猪熊阿婆,也是畜生不如的无耻之徒。自己这么想,每次见到那个醉鬼老头,不知有多少次把手按在刀柄上。不过,沙金每次都当着我的面无情地嘲弄养父。奇怪的是,这种拙劣的手法又让自己的心软下来,只要她说:“我非常讨厌父亲。”自己即便恨她养父,却怎么也不恨沙金。所以,自己和她养父虽然互相敌视,却至今相安无事。如果那老头再勇敢一点儿,不,如果自己再勇敢一点儿,我们之间也许有一个人早就死了……)
抬头一看,太郎不知不觉已经拐过二条街,来到耳敏川的小桥前面。干涸得只有一条细流的河水像锐利的刀刃反射着阳光,穿过断断续续的柳树与房屋之间,发出潺潺的水声。远远的下游,有两三个黑色的东西,像鱼鹰般搅乱了水流,那大概是城里的孩子们在玩水吧。
幼时的记忆瞬时浮现在太郎的心头。他和弟弟一起在五条桥下钓雅罗鱼的记忆,像这炎热天里的一丝凉风,唤起一阵悲伤、依恋之情。可是,他和弟弟都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他们了。
太郎过桥的时候,有些麻子的脸上又掠过一丝严肃的神情。
(那时候,弟弟任筑后(12)前司(13)的小舍人(14)。突然有一天,我接到通知说弟弟因盗贼嫌疑被关进了左监狱。对于自己这个假释当差者而言,比谁都清楚狱中之苦。想到弟弟身体还很稚嫩,不由得心急如焚。于是,和沙金商量,她若无其事地说:“劫狱不就得了。”一旁的猪熊阿婆也这么极力怂恿。我终于下定决心,和沙金一起召集了五六个盗贼。那天夜里,我们冲进监狱,轻而易举地救出了弟弟。当时,我受的伤至今胸口还有伤痕。但更让我难忘的是,我当时第一次杀了一个当差的,那男人的惨叫声,还有那血腥味至今记忆犹新。在今天这样闷热的空气里,我似乎还能感到当时的惨状。
从第二天开始,我和弟弟为避人眼目,躲在猪熊的沙金家。只要犯过一次罪,今后无论是老老实实做人,还是继续为非作歹,在执法者的眼中都是一样的。反正早晚都要死,那么就尽量多活一天吧。于是,自己终于听从沙金的话,和弟弟一起入伙当了盗贼。从此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当然,开始的时候也太情愿,但干起来却意外地发现并不费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干坏事也许是人的本性……)
太郎几乎无意识地在交叉路口拐了弯。交叉路口有一座土坟,四周用石头堆成一圈,上面并排立着两个塔形墓碑,暴露在午后的阳光下。塔形墓碑底部趴着几只蜥蜴,那煤烟灰一样黑色的身体令人恶心。也许被太郎的脚步声惊动了,还没等他靠近,便窸窸窣窣起来,尔后一溜烟地四散逃去了,但太郎看都没看它们一眼。
〔自己坏事越干越多,对沙金也越来越爱。不论杀人还是偷盗,都是为了那女人。就说劫狱,除了想救弟弟外,还因为害怕沙金笑话自己对唯一的弟弟见死不救。想到这里,更加觉得自己无论失去什么,也不能失去那女人。
自己的亲弟弟现在要抢走沙金,那个自己拼死相救的次郎要抢走沙金。自己甚至搞不清楚,是要抢走呢,还是已经抢走了。自己从不怀疑沙金的心,那女人勾引别的男人,也作为干坏事之需而默许了。她和养父的关系,自己认为是那老头子凭借父亲的权威,在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进行了**,也就视而不见,以求平安。可是,她和次郎的关系则另当别论。
自己和弟弟的性格表面上好像不一样,其实差不多。当然,由于七八年前的那场天花,自己病情重,弟弟病情轻,造成了容貌上的差异。次郎天生样貌没有受损,成了一个美男子。而我瞎了一只眼,有了残疾。如果说自己这个丑陋的独眼龙一直抓着沙金的心(这也是我的自负吗?),那肯定是因为我灵魂的力量。而且,相同父母所生的弟弟也会和自己有同样的灵魂。何况无论在谁看来,弟弟都比我英俊。沙金迷上弟弟,原本理所当然。而且,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次郎终归抵挡不住那女人的**。不,我始终对自己丑陋的长相感到自卑,所以和沙金在一起时,自然比较节制。即便如此,自己仍然发疯般地热恋着沙金。何况自知英俊的次郎怎么会对那女人的卖弄**无动于衷呢?
这么想来,次郎和沙金走近也是合情合理的。不过,正因为合情合理,自己才更加痛苦。弟弟要从自己身边把沙金抢走。而且,总有一天,肯定要从自己身边抢走沙金的一切。啊,我失去的不只是沙金一个人,连弟弟也要一并失去。取而代之的是出现一个名叫次郎的敌人。我对敌人毫不留情。敌人对我也毫不留情吧。这样的话,结局不言自明,要么杀死弟弟,要么自己被杀死……〕
太郎突然闻到一股强烈的腐尸味,不由得吃了一惊。然而,他心中的死亡还没有腐臭。只见猪熊的小巷处,有个竹栅下摞起来扔着两具腐烂了的**的小孩尸体。也许由于烈日的暴晒,变色的皮肤上到处露出一块块发紫的肉,上面落着不少绿头苍蝇。不仅如此,其中一个面朝下的孩子,脸上已有捷足先登的蚂蚁了……
眼前的这一切,让太郎觉得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便情不自禁地咬紧下唇……
(特别是这一阵子,沙金也躲着自己。偶尔见面,也没有一次好脸色,还时常对我说些难听话。自己每次都火冒三丈,也打过踢过她。但在打她踢她时,总觉得是在自我折磨。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自己二十年的人生都藏在沙金的那双眼睛里。所以,失去沙金,就是失去整个自己。
失去沙金,失去弟弟,而且最终也失去自己。也许自己失去一切的时刻已经到来……)
这么想着,不觉已经来到猪熊阿婆挂着白色布帘的家门口。这里还能闻到死人味。但门旁有一棵枇杷树,暗绿色的叶子把影子洒在窗户上,透着一丝凉意。不记得自己多少次从这棵树下走进这个门口,可是今后呢?
太郎突然感到一种精神疲劳,沉浸在一缕伤感中,眼里现出泪花,悄悄地走近门口。于是,就在这时,从屋里突然传来女人尖锐的声音,还夹杂着猪熊老头的声音。如果是沙金,绝不能置之不理。
他掀起门口的布帘,急忙一脚迈进昏暗的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