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俊吉穿上唯一的一件高档西装匆匆地走到门厅,说是要参加亡友的一周年扫墓。“听着,你等着,中午前一定回来。”他一边披上外套,一边叮嘱信子。可是,她只是用娇嫩的手拿着他的礼帽,默默地微笑着。

照子送走了丈夫,便让姐姐坐在长方形火盆对面,并勤快地端茶招呼。隔壁太太的事,来访记者的事,还有和俊吉去看的某外国歌剧团的事……除此之外,她似乎还有各式各样愉快的话题。可是,信子心情沉重。她忽然发现自己总是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妹妹。这点也终于被照子看在眼里。妹妹担心地注视着她问道:“怎么了?”但是,信子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挂钟敲十点时,信子抬起沉郁的眼睛说道:“看样子阿俊一时还回不来。”听姐姐这么说,照子也抬头看了一下钟表,却只是意外冷淡地回答:“才……”信子觉得那话语中有满足于丈夫之爱的新婚妻子的心。这么想着,她的心情愈发忧郁起来。

“阿照好幸福啊。”信子把下巴埋在衬领中,这么开玩笑似的说道。可是,她实在无法掩饰其中自然隐含着的由衷的羡慕口吻。但是,照子依然天真无邪,一边生气勃勃地微笑着,一边假装瞪着信子说道:“走着瞧!”尔后,又立即撒娇似的补充道:“姐姐明明也很幸福嘛。”这话重重地打击了信子。

她微微抬起眼皮反问道:“你这么认为吗?”问后却又后悔了。照子一瞬间露出奇怪的表情,与姐姐对视了一下。照子的脸上也有难以掩饰的后悔的表情。信子勉强地微笑着:“你这么认为,我也算幸福了。”

两人陷入了沉默,只有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两人只是有意无意地倾听着长方形火盆上水壶沸腾的声音。

“可是,姐夫对您不好吗?”不久,照子提心吊胆地这么小声问道,那声音中分明带有同情的回响。可是,信子在这种时候最反感怜悯之情。她把报纸放在膝上,低头看着报纸,故意不作回答。和大阪一样,报上也刊登了米价问题。

不久,她听到静静的起居室里似乎有若隐若现的哭泣声。信子从报纸上移开视线,发现长方形火盆对面的妹妹以袖遮面。“为什么哭呢?”无论姐姐怎么劝慰,照子依然不停止哭泣。信子感到一种残酷的喜悦之情,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妹妹抖动的肩膀。尔后,像是担心被女佣听见,看着照子小声地说道:“如果我错了,我就道歉。只要阿照幸福,我比什么都高兴。真的,只要阿俊爱阿照……”她说着说着,便被自己的话语所打动,声音渐渐变得伤感起来。于是,照子突然放下衣袖,抬起沾满泪水的脸。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她的眼睛里既无悲伤也无忿怒,只是瞳孔中迸发着难以抑制的妒火。“那么,姐姐——姐姐为什么昨晚也……”还没说完,照子便又把脸埋进衣袖里,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两三个小时后,信子为了赶到电车终点站,坐上了摇摇晃晃的带篷人力车。她能看见的外部世界,只有前面车篷上开着的方形赛璐珞窗口。从那里可见城关偏僻地区才有的房子和染成黄色的杂树树梢,缓慢地、接连不断地向后逝去。惟有飘浮着薄云、带着寒意的秋空一动也不动。

她的心情是平静的,可是主导这种平静的只是充满寂寞的达观心态。照子发作完之后,和解伴随着新的泪水,轻而易举地使姐妹俩重归于好了。但是,事实毕竟是事实,现在依然萦绕在信子的心中。当她不等表哥回来便乘上这辆人力车时,她感到自己和妹妹已经永远地成为陌生人了,这想法在信子的心中不怀好意地结了一层冰……

忽然,信子抬起眼睛。这时,赛璐珞窗口出现了夹着手杖的表哥的身影,他正行走在脏乱的大街上。她的心动摇了,让车停下来吗?还是就这样相对而过?她抑制住心跳,在车篷里徒然踌躇了许久。不过,俊吉和她的距离眼看着越来越近。他沐浴着微弱的阳光,在有较多水洼的马路上慢慢地行走着。

“阿俊!”这声音一瞬间差点从信子的唇边漏出。实际上,这时俊吉那熟悉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她的身旁。可是,她又犹豫了。这期间,什么都不知道的俊吉终于与这辆带篷人力车擦身而过。略微污浊的天空、稀疏的房屋、高高的发黄的树梢——还有就是依然行人稀少的城乡偏僻地区的街道。

“秋天……”

信子在凉飕飕的车篷下,感受着彻身的寂寞,不由得深有感触地想。

大正九年(1920)三月

(1)神户市最西部的海滨。

(2)位于东京都内中西部,相对于地势较低的老工商业区而言。

(3)雷·德·古尔蒙(Remy??de??Gourmont,1858—1915),法国后期象征主义诗坛的领袖,代表作《西茉纳集》。

(4)希腊神话中主司文艺、音乐、舞蹈等的九位古老文艺女神的总称。

(5)腊神话中的男神,司音乐、医术、智慧、青春等,是宙斯和勒托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