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翌年秋天,信子与带有公司任务的丈夫一起踏上了久别的东京的土地。可是,丈夫要在短期内处理多项公务,只是在刚到时在她母亲那里露过一面,之后,几乎再也找不出一天时间带信子外出。因此,她一个人从新建区的电车终点站,坐上人力车一路摇晃着前往郊外妹妹夫妇的新居。

他们家在通往一片葱地的途中,但左邻右里都是出租屋似的新房,一家挨着一家,鳞次栉比。带檐的院门、光叶石楠篱笆,还有竹竿上晾晒的衣物——所有住户完全一样,这平凡的新居景象令信子略感失望。

可是,当她敲门时,应声出来的是表哥,这令她感到意外。俊吉和以前一样,看到这位稀客的面孔,马上愉快地“哎呀!”了一声,信子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不再留短平头了。“好久没见。”“来啊,进屋吧,不巧就我一个人……”“照子呢?不在家?”“办事去了。女佣也去了。”信子莫名其妙地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将衬里花哨的大衣轻轻地脱在门厅的一角。

俊吉请她在八铺席大的书房兼客厅坐下,屋里到处都是随意堆放的书籍。特别是午后阳光照射的格子窗旁边,一张紫檀小桌周围胡乱堆放着报纸杂志和稿纸,简直无法收拾。其中唯一能够说明年轻妻子的存在的,只有靠壁龛放着的一台新古筝。信子不住地看着周围这一切,感到非常好奇。

“从信上得知你要来,但不知今天来。”俊吉点了一根香烟,到底还是流露出怀念的眼神。“怎么样?大阪的生活?”“阿俊怎么样?幸福吧?”这么三言两语地聊着,信子觉得过去的那份亲切感又复苏了。两年多来不曾通过一封信的令人窘迫的记忆,并没有想象的那样令她烦恼。

两人就着一个火盆,一边伸手烤火一边聊天。俊吉的小说、共同熟人的轶闻、东京和大阪的比较等,话题无穷无尽。可是,两人不约而同地避开了生活问题,这令信子更加强烈地意识到是在和表哥聊天。

不过,沉默有时也会来到两人之间。每到这时,她便微笑着把目光投在火盆的炭灰上,其中有一种不可谓期待的隐约的期待感。于是,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俊吉总能立即找到话题,从而消除那种心境。她终于忍不住偷看表哥的脸。可是,只见他平静地吸着烟,没有什么特别要掩饰的不自然的表情。

不久,照子回来了,她看到姐姐,高兴得差点拉住姐姐的手。信子唇边泛着微笑,眼里不知什么时候已含了眼泪。两人暂时忘了俊吉,相互询问起去年以来的生活。尤其照子生气勃勃,脸颊红润,甚至没忘记告诉姐姐至今还喂养着的鸡。俊吉叼着香烟,满意地看着两人,依然默默地笑着。

这时女佣也回来了。俊吉从她手中接过几张明信片,便立即面朝一旁的桌子开始奋笔疾书。照子似乎对佣人也不在家一事感到意外,“那么,姐姐来时,谁都没在家吗?”“啊,只有阿俊。”信子觉得这么回答时,似乎在强作镇静。于是,俊吉背对着她们说道:“你得感谢丈夫。那茶也是我倒的。”照子和姐姐对视了一下,扑哧一声调皮地笑了,却故意不理丈夫。

不久,信子和妹妹夫妻围坐在晚餐桌旁。听照子解释,晚餐的鸡蛋全都是家里的鸡生的。俊吉为信子斟上葡萄酒,并摆出了带有社会主义色彩的理论:“人的生活是靠掠夺维持的,小到这个鸡蛋……”可是,这三人中最爱吃鸡蛋的无疑是俊吉本人。照子说他好笑,并发出孩子般的笑声。这种餐桌气氛,也让信子不由得想起远方松林中寂寞客厅的黄昏时刻。

饭后又吃了水果,可话题还是没完。俊吉带着微醉,盘腿坐在长夜的电灯下,搬弄着他那一流的诡辩术。其谈笑风生让信子再次焕发了青春。她目光炯炯地说道:“我也开始写小说吧。”表哥并未回答,而是抛出古尔蒙(3)的警句,即这句“缪斯们(4)是女性,所以只有男人才能随心所欲地俘获她们”。信子和照子结成同盟,不承认古尔蒙的权威。“那么,不是女人就不能当音乐家吗?阿波罗(5)不是男人吗?”照子还认真地问了这个问题。

这期间夜已深沉,信子终于决定留宿。

俊吉在就寝前,打开套廊的一扇防雨板,穿着睡衣走到狭小的庭院。尔后,不知对谁呼唤道:“出来看看啊,多好的月亮。”信子独自跟了出来,换上庭院的木屐,脱了布袜的脚感到了夜露的寒意。

月亮悬挂在院子角落的一棵枯瘦的扁柏树的树梢上。表哥站在扁柏树下,仰望着微亮的夜空。“草长得很密啊!”信子似乎害怕这荒芜的庭院,提心吊胆地走向俊吉。可是,他仍然看着夜空,只是喃喃自语道:“阴历十三了吧?”

沉默了一会儿,俊吉静静地转过脸来说道:“去鸡舍看看吧?”信子默默地点头。鸡舍刚好在与扁柏树相反的院子一角,俩人并肩慢慢地走了过去。但是,草席围栅里只有散发着鸡味的朦胧的光与影。俊吉望着鸡舍,几乎自言自语般地对她说道:“睡了。”“被人拿走了蛋的鸡……”信子站在草地上,不由得作如是想……

两人从院子回来,只见照子坐在丈夫的书桌前,呆呆地看着电灯——那灯罩上仅仅趴了一只青色叶蝉的电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