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1 / 1)

明天就到截稿日了,我想今晚一气呵成地写成这篇小说。

明天就到截稿日了,我想今晚一气呵成地写成这篇小说。不,不是想写成,而是必须写成。那么,写什么呢?那只能读完下面的正文了。

神田神保町一带的某家酒吧,有一位叫阿君的女招待。年龄说是十五六岁,但看上去更老成一些。也许因为皮肤白皙,眼睛明亮,所以即便鼻头略微上翘,也还算得是个美人。中分的发型,插着一支勿忘草簪子,围着白围裙站在自动钢琴前的样子,全然是竹久梦二(1)画中走出的人物似的。由于诸如此般的理由,在这家酒吧的常客中,似乎早就有了通俗小说的绰号。当然,还有其他各种绰号。因为簪花而叫勿忘草;因为像美国电影女演员,所以叫玛丽·碧克馥(2)小姐;因为是这家酒吧不可或缺的人物,便又叫“方糖”;ETC.ETC。(3)

这家店除阿君外,还有一位年长几岁的女招待,她叫阿松,姿色远不如阿君。白面包和黑面包那样的区别。所以,虽说在同一家酒吧工作,阿君和阿松的小费收入完全不同。阿松自然对这种收入方面的差别心存不满。这种不满情绪强烈时,近来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某夏日的午后,阿松负责的桌子有一位外语学校学生模样的客人,正叼着一支香烟,要用火柴点烟。可是,不巧邻桌的电扇风势正猛,火柴的火未及凑近就被吹灭了。阿君刚好从桌旁走过,就在客人和电扇之间站了一会儿以挡住风。学生趁机点着了香烟,晒黑的脸上浮现出微笑说了声:“谢谢!”看来阿君的热情周到自然也感动了对方。于是,站在收银台前的阿松拿起正要端去的冰淇淋碟子,目光锐利地看着阿君娇嗔地说道:“你端过去吧!”

这种纠葛一周内会发生好几次,所以阿君很少和阿松说话。她总是站在自动钢琴前,凭借有利地形向更多的学生客兜售着无声的魅力,或招致十分恼火的阿松的无声的讥讽。

不过,阿君和阿松交恶并不仅仅因为阿松的嫉妒,阿君在心里也鄙视阿松的低级趣味。那肯定是因为从一般小学毕业后,只是听听浪花曲,吃吃杂锦甜凉粉,追追男人造成的,阿君坚信这一点。那么,阿君的爱好又是怎样的呢?可以暂时离开这家热闹的酒吧,看看附近小巷深处某家女梳头店的二楼吧。这是因为阿君租了二楼的房间,除了到酒吧工作外,朝夕起居都在那里的缘故。

二楼是天花板低矮的六铺席房间,从西晒的窗子向外看,也只能看到一片瓦屋顶。靠窗的墙边,有一张铺了印花布的桌子。当然,这是为了表述方便,姑且称为桌子,但实际上不过是一张古雅的矮脚饭桌。桌上也摆放着半旧的洋装书,有《不如归》《藤村诗集》《松井须磨子的一生》《新朝颜日记》《卡门》《从高山看谷底》,还有七八本妇女杂志,遗憾的是没见到一册我的小说集。此外,桌旁那早已清漆剥落的碗柜上有一个细脖玻璃花瓶,优雅地插着脱落了一片花瓣的百合绢花。可以推测,如果这朵百合花瓣没有脱落,肯定现在还装饰在那家酒吧的桌上。最后,在碗柜上面的墙上,用大头针钉着三四张杂志卷头画似的图画。最中间是镝木清方(4)的元禄美女,下面小小的一张好像是拉斐尔的圣母子像。那位元禄美女上方是北村四海(5)的美女雕像,仿佛在娇滴滴地向一旁的贝多芬送着秋波。不过,这个贝多芬只是阿君想象中的贝多芬,实际上是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所以对北村四海也是甚为遗憾的。

这么说来,阿君的趣味生活充满了艺术色彩,这已是不言自明的了。实际上,阿君每天很晚从酒吧回来后,肯定会在这贝多芬又名威尔逊的肖像下,或阅读《不如归》,或眺望百合绢花,沉浸在比新派悲剧电影的月夜场面更为伤感的艺术**中。

樱花盛开的某个夜晚,阿君独自伏案,几乎直到头遍鸡叫,一直在桃色信笺上奋笔疾书。可是,有一页写好的信纸掉在桌下,直到翌日早上去酒吧上班,她似乎都没有发觉。于是,从窗户吹进一阵春风,把那张信纸吹到了并排摆放着两面用姜黄色棉布罩住的镜子的楼梯下。楼下的梳发女知道阿君常常收到情书,所以认为这张桃色信纸也是一页情书,便好奇地浏览了一遍,却意外地发现像是阿君的笔迹。那么,阿君是否在给谁写回信呢?只见信上写着:“想到您与武男离别时的情景,我哭得撕心裂肺。”果然,阿君几乎通宵在给浪子夫人写慰问信。

事实上,我一边编写这段插曲,一边不觉为阿君的多愁善感而会心一笑。可是,我的微笑毫无恶意。阿君租住的二楼房间里,除了百合绢花、《藤村诗集》、拉斐尔的圣母相片外,还摆放着自己做饭必备的灶具,它们象征着东京生活的艰辛。这种生活至今已不知多少次迫害过阿君。不过,透过泪水的雾霭看落寞的人生时,也会展现一个美丽世界。阿君为了摆脱现实生活的压迫,隐身于这艺术**的泪水中。这里既无每月六元的房租,也无七角一升的米价。卡门既无电费之忧,还无忧无虑地打着响板。浪子夫人很辛苦,但并非买不起药品。一言以蔽之,这种眼泪在朦胧的人世之苦的黄昏中,谦恭地点亮了人世之爱的灯火。啊!想象在深夜悄然无声的东京,阿君抬起泪眼,在仅有十瓦的昏暗的灯光下,幻想着逗子(6)的海风和科尔多瓦(7)夹竹桃的孑然身影——混蛋!什么没恶意,一不小心,我也会变得多愁善感!原本坊间的评论家都说我没有人情味,颇具理智的倾向。

在某个冬夜,阿君从酒吧很晚回来。一开始和往常一样,坐在桌前阅读《松井须磨子的一生》什么的。还没读完一页,却不知什么原因,像是突然对那本书产生了厌恶感似的,把书扔在了榻榻米上。尔后,就那么侧身坐着,胳膊肘放在桌上以手托腮,漠然地望着墙上的威尔逊——贝多芬的肖像。这自然非同寻常。阿君被那家酒吧解雇了吗?若非如此,是阿松欺侮人的方式更加毒辣了吗?还是突然虫牙痛了?不,左右阿君心境的决非这类世俗事件。阿君也像浪子夫人一样,或像松井须磨子一样陷入了爱情的烦恼。那么,要说阿君倾心的对象——幸好阿君就那么望着墙上的贝多芬,暂时还没有移动身子的样子。我就趁此机会,简单介绍一下阿君的这位光荣的恋爱对象吧。

阿君的对象叫田中,算是一位无名的艺术家,因为他是个才子,会做诗,又会拉小提琴,还会画油画、演戏。擅长百家诗纸牌、弹萨摩琵琶。没人能鉴定哪个是本行,哪个是业余爱好。再看其人物形象,脸像演员般平板而无特色,头发如油画颜料般光亮,声音如小提琴般柔和,语言如诗歌般动人,追求女人像打百家诗纸牌般敏捷,赖债像唱萨摩琵琶曲般雄壮活泼。他戴着黑色大檐帽,穿着看似廉价的猎装,系着紫红色波希米亚领带……这么说来,大致上可以明白了。想来田中这类人已成为一种类型,只要去神田本乡一带的酒吧或咖啡馆、青年会馆或音乐学校的音乐会(但仅限于最低价的座位)、兜屋(8)或三会堂(9)的展览会等处,肯定有两三位这类人物傲然睥睨着俗众。因此,如果还想更详细地了解其肖像,可去上述场所看看即可。我已经不想再写了。首先,在我介绍田中期间,阿君已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从打开的拉窗看窗外寒冷的月亮。

瓦屋顶上空的月光照在细颈花瓶里插着的百合绢花上,照在墙上贴着的拉斐尔的小圣母子画上,还照在阿君微翘的鼻头上。可是,阿君清澈的眼里却没有月光闪耀。像下了霜似的瓦屋顶也不存在似的。田中今晚把阿君从酒吧送到这里,甚至约好了明晚一起度过愉快的时光。明天刚好是阿君每月一次的休假日,于是说好下午六点在小川町电车站见面,尔后去芝浦看意大利马戏团的表演。迄今为止,阿君还从未和男人单独出去玩过,所以想到明晚要像世间的恋人们那样和田中一起去看夜场马戏,现在便感到了心脏的快速跳动。对阿君而言,田中无异于掌握着开启宝窟大门秘咒的阿里巴巴。当他念诵咒语时,阿君面前会出现怎样神秘的快乐景象呢?从刚才开始,阿君有心无心地眺望着月亮,胸中如同风起云涌的大海,又如即将启动的公共汽车的马达般,汹涌澎湃地描绘着即将到来的不可思议的梦幻世界。那里有一条玫瑰花盛开的路,撒落着无数养殖珍珠做的戒指和假翡翠做的腰带卡。夜莺温柔的鸣叫声已从三越的旗上如蜂蜜滴落般传来。橄榄花香飘逸的大理石宫殿里,道格拉斯·范朋克先生(10)和森律子(11)小姐的舞蹈正渐入佳境……

不过,我要为阿君的名誉补充说明。当时阿君描绘的梦幻世界中,时而有令人毛骨悚然地飘**着的晦暗云影,像要威胁一切幸福似的。诚然,阿君肯定对田中怀着恋爱之心。但是,那位田中实际上是带着阿君艺术**光环的田中,是一个会写诗、拉小提琴、画油画、演戏、擅长百家诗纸牌、弹萨摩琵琶的朗斯洛先生(12)。所以,阿君内心那新鲜的处女直觉,有时也会感到这位朗斯洛的身份颇为可疑。这时,令人不安的晦暗云影便会掠过阿君的梦幻世界。可是,遗憾的是这片云影转瞬即逝。阿君无论怎样老成,也还是十六七岁的少女,而且是充满艺术**的少女。除了担心身上的和服被雨淋湿,或对莱茵河落日的美术明信片发出赞叹声外,很少把云影放在心上,这也是正常现象。况且在那玫瑰盛开的路上,现在撒落着无数养殖珍珠做的戒指、假翡翠做的腰带卡……以下如前文所写,请参阅前文。

阿君如夏凡纳(13)所画的圣女日南斐法(14)般,长时间地凝望着月光下的瓦屋顶。尔后打了一个喷嚏,随即吧嗒一声关上纸拉窗,又斜坐在原先的桌边。此后直到翌日下午六点期间,阿君做了什么,遗憾我也一无所知。为什么作为作者的我一无所知——从实招来!因为今晚我必须写完这篇小说。

翌日下午六点,阿君在怪异的青紫色大衣上披着奶油色的披肩,比平日略显心神不定地去了夜幕笼罩下的小川町的电车站。只见田中仍将黑色宽檐帽压得低低的,夹着一根镍银柄的手杖,竖起宽条纹短外套的领子,在红色电灯下伫立等候。白皙的脸比平时刮得更干净,还隐约散发着香水味。看来今晚似乎特意打扮了一番。

“让您久等了吧?”

阿君抬头看着田中的脸,气喘吁吁地说道。

“没有。”田中大度地回答着,一边注视着阿君的脸,眼神中含有令人捉摸不定的微笑,尔后突然打了一个冷战,补充道:“走一会儿吧。”不,不仅补充了一句,他已在弧光灯下人来人往的马路上,朝着须田町方向走去了。马戏表演是在芝浦。即便步行,从这里也必须朝神田桥方向走。阿君仍然站在那里,拉紧被尘风吹起的奶油色披肩,并奇怪地问道:“朝那边走吗?”“是啊。”田中只是隔着路人的肩膀轻声回答着,依然朝须田町方向走去。

阿君无奈,也只好立即跟了上去,两人在树叶凋零的街边柳树下一起快步行走起来。这时,田中又用他那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着的目光窥视着阿君的脸说道:

“让阿君失望了,听说芝浦的马戏昨晚结束了。所以,今晚到我的熟人家一起吃顿饭吧。”

“是吗?我怎么都行。”

阿君感到田中轻轻地抓住了自己的手,她用充满期待和恐惧的颤抖的声音轻轻地说道。与此同时,阿君的眼里浮现出感动的泪水,就像读《不如归》时那样。透过感动的泪水看到的小川町、淡路町、须田町的街道别提有多美了。岁末大甩卖的乐队音乐、令人眼花缭乱的仁丹广告灯、庆祝圣诞的杉树叶饰品、呈放射状张贴的万国旗、橱窗中的圣诞老人、货摊上摆放的贺年卡和日历——所有这一切在阿君的眼里,都在讴歌着宏大的恋爱的喜悦,并将灿烂夺目,直至世界的尽头似的。今夜的星光也不再冰冷。时而刮来的尘风刚刚卷起大衣的下摆,却又如春回大地般变成暖空气了。幸福、幸福、幸福……

阿君忽然发现两人不知什么时候拐进了小巷,走在狭窄的街上,只见右边有一家小小的蔬菜店,明亮的瓦斯灯下,店里堆着白萝卜、红萝卜、腌菜、葱、小芜菁、慈姑、牛蒡、八头芋、油菜、土当归、莲藕、芋头、苹果、柑橘之类。走过菜店前面时,阿君的视线不觉落在葱堆里插着的价目牌上了。牌上用浓墨胡乱写着“一把四分钱”。现在,所有物价都在暴涨,四分钱一把的葱实在少有。看着这块最便宜的价目牌,阿君那为恋爱和艺术而陶醉的幸福的心里,潜伏着的现实生活突然从昏睡中觉醒了。所谓间不容发就是指这种时候吧。玫瑰、戒指、夜莺、三越旗帜,刹那间从眼前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房租、米钱、电费、煤钱、菜钱、酱油钱、报刊费、化妆品费、电车钱——所有生活费都和过去的艰苦经历一起,如同飞虫扑火般从四面八方向阿君那弱小的心灵涌来。阿君不禁在蔬菜店前停下脚步,留下目瞪口呆的田中,走向瓦斯灯映照下的蔬菜堆。而且,终于伸出纤纤手指,指着标着“一把四分钱”的葱堆,用唱“流浪之歌”(15)般的声音说道:“给我来两把。”

尘风吹动的街上,戴着黑色宽檐帽、竖起宽条纹短外套领子的田中,夹着一根镍银柄的细手杖,顾影自怜地站着。从刚才开始,他的脑海中浮现着街道尽头的那座木格门房子。房檐下挂着写有“松之家”的电灯,放鞋的石板湿漉漉的,是一座简易的二层楼建筑。可是,就这么站着,那座雅致的二层楼的影子奇妙地淡下去了,尔后慢慢浮现出插着“一把四分钱”牌子的葱堆。这时想象即刻破灭,一阵尘风过后,如现实生活般辛辣、刺眼的葱味扑鼻而来。

“让您久等了。”

可怜的田中用悲惨至极的眼神,盯着判若两人的阿君的脸。中分的头发上插着勿忘草簪子、鼻头略显上翘的阿君,就那么用下巴轻轻地按着奶油色披肩,一只手提着两把共八分钱大葱站着,那清澈的眼中闪现着兴奋的微笑。

终于写完了。马上就要天亮了。外面传来带着寒意的鸡叫声。好不容易写完了,为什么反倒觉得郁闷呢?阿君当晚顺利地回到了那家梳头店的二楼。只要她不辞去酒吧女招待的工作,难说今后不再和田中出去玩。想象那时的情景——不,到时再说吧。我现在杞人忧天也是无济于事。哎呀,就此搁笔吧,再见了,阿君。那么,今晚也像那天晚上一样,兴冲冲地从这里走出去,勇敢地——接受评论家的批评吧!

大正八年(1919)十二月

(1)竹久梦二(1884—1934),有“大正浪漫的代名词”“漂泊的抒情画家”之称的日本画家、装帧设计家、诗人,不仅打通了纯艺术与设计、工艺等实用美术的边界,而且开启了画坛的新时代。

(2)玛丽·碧克馥(Mary??Pickford,1892—1979),出生于加拿大多伦多,美国默片女演员。美国早期的电影明星,极盛时期曾是全世界最富有、名气最大的女人,曾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和奥斯卡终身成就奖。

(3)依照原文,etcetera的略写,“等等”之意。

(4)镝木清方(1878—1972),日本大正、昭和时代最具代表性的仕女画家。

(5)北村四海(1871—1927),日本著名大理石雕刻家。

(6)逗子,在神奈川县逗子市,《不如归》的舞台之一。

(7)科尔多瓦(Córdoba)是西班牙的南部城市,小说《卡门》的舞台之一。

(8)兜屋,位于银座八丁目的画廊。

(9)三会堂,位于赤坂的画廊。

(10)道格拉斯·范朋克(Douglas??Fairbanks,1883—1939),美国早期最著名的男演员,曾与玛丽·碧克馥有过一段婚姻。

(11)森律子(1890—1961),日本大正、昭和时代的女演员,也是帝国剧场的第一批女演员。

(12)英国作家托比亚斯·乔治·斯摩莱特(Tobias??George??Smollett,1721—1771)的小说《朗斯洛·格里弗斯爵士》中的主人公。

(13)夏凡纳(P.??P.??Chavannes,1824—1898),法国装饰画家。

(14)法国圣女日南斐法(Geneviève),传说她阻止了匈奴国王阿提拉对巴黎的入侵。

(15)大正七年前后的流行歌,北原白秋作词,中山晋平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