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相隔十年,再次和恋人相遇。
由于对方是图像,所以没有变化吧,而这边的阿德已经变成福龙。
这么想来,觉得挺可怜的。
(某夏日的下午,在京浜电车上遇见一位同期大学毕业的好友,从他那里听到如下的故事。)
这是最近因公务去Y(1)时的事。对方举办宴会邀请过我。Y那边都是壁龛挂着石版印刷的乃木大将(2)的画像,画像前供着人造牡丹的插花。傍晚开始下起雨来,人数也比较少,因此感觉比想象的要好。而且,二楼好像也有一帮人在开宴会,幸好他们也不随当地风俗,并不喧闹。可是,你知道吗?在陪酒的人中……
你也知道吧,在我们过去常去喝酒的U店的女招待中,有一个名叫阿德的,就是那个塌鼻梁、窄额头、在女招待中最淘气的那个家伙,你知道吗?那家伙也在里面,穿着艺妓的盛装,拿着酒壶,和别的艺妓一样,摆出一副风雅的样子。最初我也以为认错人了,可是到跟前时仔细一看,果真是阿德。就连一说话便扬下巴的习惯也和从前一样。我确实感到了人生无常。尽管那样,你知道吗?那可不正是志村单相思的对象吗。
志村那家伙当时是真格的,每次去青木堂(3)总要买上一小瓶薄荷酒,对她说“很甜的,喝喝看”。酒固然甜,志村也太天真了。
那个阿德现在在这种地方工作。如果在芝加哥的志村听说了,心里会怎样想呢?想到这里,我想和她打个招呼,但还是作罢了。她也说了她叫阿德,以前在日本桥待过之类的话。
于是,对方主动和我打招呼,说什么“好久不见了,我在U时见过您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您一点儿都没变”。阿德那家伙,来时就已经喝醉了。
不过,再怎么醉,因为很久没见,又有志村这层关系,所以说了很多吧。于是,你知道吗?其他人瞎猜我们之间的关系,开始起哄。总之,主人带头说如果不逐一坦白就不让离席,实在难对付。于是,我便讲了志村买薄荷酒的事,“这就是让我朋友碰钉子的女人”。虽然有点荒唐,但还是那么说了。主人年龄相当大了,我一开始就有被叔叔领着上酒楼的感觉。
因为提到碰钉子的事,人们哄堂大笑,甚至连其他艺妓也一起戏弄阿德那家伙。
可是阿德,也就是福龙那家伙不答应。叫她福龙更合适吧,在《八犬传》(4)有关龙的解说中有“优乐自在,故取名为福龙”之说。可是,这个福龙却非常优乐不自在,所以很可笑。当然,这是多余的话。“不答应”这个说法是极符合逻辑的。
她说:“就算志村喜欢我,我也没有义务非要喜欢他。”
而且,她还说:“即便没那么回事,我自己早就有过更好的时光。”
据说那就是所谓单相思的可悲。最后,也许想举个例子吧,阿德那家伙开始讲她奇妙的恋爱经历。我想告诉你的就是那个恋爱经历。反正恋爱故事,没什么意思。
那非常不可思议,听人说梦和恋爱故事是最无聊的了。
(于是,我说:“那是因为除了当事人,别人感受不到趣味。”??“那么,在小说创作中,梦和恋爱也很难写吧。”“至少,因为梦属于感觉性的东西,似乎更是如此。小说中出现的梦,几乎没有一个像真正的梦。”“可是,不是有很多优秀的恋爱小说吗?”“正因为如此,也可以想象出无法留传后世的拙作的数量。”)
能这么理解,我也备受鼓舞。反正这也是拙作中的拙作。总之,如果模仿阿德的口吻,“啊,就像我那单相思故事啊。”你就以这种心态听吧。
阿德喜欢的男人是个演员。据说两人是在那家伙还在浅草田原町的父母家时在公园里一见钟情的。这么说来,你也许会认为那是宫户剧团或常盘剧团跑龙套的演员吧。实际上并非如此。认为他是日本人就错了。是个外国演员,说是演反派滑稽角色的,所以让人觉得好笑。
可是,阿德却连那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的住址。不仅如此,甚至连国籍都不知道。有妻室还是单身——问这种问题本身就很俗气。很可笑吧。即便是单相思,也太愚蠢了。我们常去若竹(5)那阵子,即便不明白说唱的故事,但至少知道对方是日本人,艺名叫升菊。我这么取笑她,阿德那家伙生气地说:“我也想知道啊,但没办法知道,所以无可奈何。总之,只能在银幕上见到。”
在银幕上见到,这很奇妙啊。如果说帷幔(6)内还可以理解。于是,仔细追问之下,才知道那恋人是电影里的西洋曾我之家(7)。这令我也感到惊讶不已,确实是银幕上啊。
其他人似乎都认为这是个无聊的笑话,其中甚至有人说:“嗨,你戏弄我们!”那里是港口,所以民风粗野。可是,看上去阿德并不像是在撒谎,尽管她早已睡眼蒙眬。
“就是每天想去,也没有那么多零花钱啊。所以,我好不容易一周才去看一次。”这没问题,接下来就有点离奇了。“有一次,求我妈才看到,可是场内满员了,只能挤在旁边的角落。好不容易那人的脸出现在银幕上,却是扁的。我伤心极了。”她用围裙遮住脸,说她当时哭了。那是因为恋人的脸在银幕上看上去是扁的,确实让人伤心,我也表示同情。
“总共看了大约十二三次那人扮演的不同角色。那是一个长脸、消瘦、留胡须的人。基本上都穿黑色,像你穿的这种衣服。”我穿的是昼礼服。刚才有过教训,因此我抢占先机问道:“像我吗?”她一本正经地说:“是个更帅的男人。”“更帅的男人”这种说法太苛刻了吧。
“总之,只能在银幕上相见吧。如果对方是个活人,还可以搭话,或以眼传神。可是,即便那么做,图像可不行。”而且,还是电影。即便时刻放在心上,也不行。“有相思之说,但可以让不思念你的人变成思念你的人吧。就说志村,他常给我带来薄荷酒。可是,我连让他思念都不可能。实在太不幸了。”说得都有理,这家伙有点可笑,却也让人感动。
“后来当艺妓后,还经常带客人去看电影,但不知为什么,那人突然不在电影里出现了。无论什么时候去看,都是‘名金’(8)‘吉格玛’(9)之类我不爱看的电影。最后,我也彻底死心了,认为缘分已尽,可是……”
其他人都不再听了,阿德抓住我一个人讲着,而且是半带着哭腔。
“可是,来到这里,当我第一次去看电影的那天晚上,相隔很多年后,那人又出现在电影里了。好像是西方的什么小城吧。地上这么铺着石板,正中间有一棵树,像是梧桐。两边都是西式建筑。只是可能因为影片太老的缘故,整个画面像黄昏般发黄,显得有点朦胧。房子和树都奇妙地抖动着。那是一副孤寂的景象。这时,那人牵着一条小狗,吸着烟出现了。仍然身穿黑色服装、拄着手杖,和我小时候见到的完全一样……”
大约相隔十年,再次和恋人相遇。由于对方是图像,所以没有变化吧,而这边的阿德已经变成福龙。这么想来,觉得挺可怜的。
“接着,他在那棵树旁站着,面朝着这边,一边摘着帽子笑了。看上去不是在和我打招呼吗?如果知道他的名字,我真想喊……”
你喊吧!人们会以为你是疯子。即便是Y,也还没有迷上电影演员的艺妓吧。“这时,一小个子外国女人从对面走来缠住他。据解说员讲解,那是他的情妇。年纪很大了,却还在帽子上插着一根长长的羽毛,实在令人作呕。”
阿德嫉妒了,而且是嫉妒图像。
(说到这里,电车已驶到品川。我要在新桥下车,友人是知道的,所以像担心说不完似的,不时地望着车窗外边,用略显慌张的语气继续说着。)
据说后来电影还演了许多内容,最后到那男人被警察抓住的地方结束。那男人做了什么被警察抓住,阿德说得很详细,但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很多警察围过来把他捆了起来。不,当时已经不是刚才的那条马路了。大概是西方的什么小酒馆吧。摆着很多酒瓶,角落处挂着一只大大的鹦鹉笼子。看上去好像是晚上,到处都是一片蓝色。在那一片蓝色中,我看到了那人快要哭的脸。如果你看到,肯定也会伤心的。眼里噙着泪水,嘴巴半张着……”
这时,哨子响了,画面消失了,只剩下白色的银幕。阿德这家伙说,“一切都消失了。像泡影般消失了?反正一切都是这样”。
听到这里,好像是彻悟的样子,可阿德是又哭又笑着,用挖苦人的口吻说的。那家伙弄不好是歇斯底里啊。
可是,即便歇斯底里,也不乏认真之处。也许喜欢电影演员是她编的,实际上也许是对我们这帮人中的什么人单相思。
这时,两人乘坐的电车到达黄昏时分的新桥车站了。
大正六年(1917)九月
(1)指横滨(YOKOHAMA),其罗马字的第一个字母是Y。
(2)乃木希典(1849—1912),日本陆军大将,日本对外侵略扩张政策的忠实推行者。1912年明治天皇病逝后,同其妻剖腹自杀,成为武士道精神的典型代表。
(3)当时的一家西餐厅。
(4)日本江户时代曲亭马琴创作的长篇小说《南总里见八犬传》,简称《八犬传》,是作者立志要写出中国《水浒传》那样的作品而创作的小说。
(5)即若竹亭,曲艺场名。
(6)指传统戏剧舞台的幕布。
(7)1904年建成的日本最早的喜剧团,此处指喜剧演员。
(8)原名The??Broken??Coin,美国电影,1914年制作。
(9)原名Zigomar,法国电影,1911年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