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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许多事,明知不可为,为何仍要为之?
德祐元年(1275年),南宋临安城里,朝野上下乱成一团。面对节节推进的元朝大军,南宋各级官员,纷纷抛下年仅四岁的宋恭帝赵?(xiǎn)弃职逃命,已经66岁的太皇太后谢道清,为此在临安朝中张榜痛斥公开逃窜的各级官员:“我朝三百多年,对士大夫以礼相待。现在我与新君遭蒙多难,你们这些大小臣子,不见一人出来救国。我们有什么对不起大家?你们内臣叛官离去,地方守令舍印弃城……平日读圣贤书,所许谓何?乃于此时,作此举措,生何面目对人,死何以见先帝?”
大宋眼下崩溃在即,对于许多人来说,那些史书上“疾风知劲草,板**识诚臣”的训导,早已被逃生的恐惧所笼罩,以状元出身的宰相留梦炎(1219—1295年)为首,文臣武将们纷纷弃官逃命。南宋,这个自靖康之变以来就南渡偏安的政权,眼下已摇摇欲坠。
危难时刻,另外一位状元出身的官员,挺身而出。
那是南宋宝祐四年(1256年)以20岁之身就荣膺状元的文天祥(1236—1283年)。眼下,这位39岁的昔日状元,正担任赣州知府。
当得知朝廷诏令天下勤王,这位“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的美男子状元,捧着勤王诏书痛哭流涕,尽管少年英才高中状元,但这位生性耿直、敢于在当时讽刺当权宰相贾似道的年轻官员,在南宋朝中并不受待见,为此他一度被贬,仕运坎坷。
文天祥刚硬正直,但也不是那种清汤寡水式的保守官员,他“性豪华,平生自奉甚厚,声伎满前”,是个懂得生活享受的人,但或许这是一种排遣仕途坎坷、心情抑郁的方式,当国家遭遇危难,各级官员纷纷出逃之时,他却痛哭流涕,变卖家产,毁家纾难,宁可让自己过上最苦的日子也要“尽以家资为军费”,倾尽所有:打元兵去。在那个民族、国家危亡时刻,他散尽家财,东拼西凑,甚至联结了赣州境内的少数民族,终于集合起一支一万多人的队伍向临安进发勤王,对此有朋友劝阻他说:“元兵三路直逼临安,而你却带着一万多人的乌合之众去以卵击石,这跟赶着一群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这位状元出身的地方官员,对此回答说:我又何尝不知,但国家危难,眼下征召天下勤王,却“无一人一骑入关者,吾深恨于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之”。
尽管南宋皇族和朝廷要员看他,只是个低级的地方官员;那些畏死逃避的同僚,也只当他是个孤军冒进的“傻大憨”。但他早已抱定必死之心,要与国家社稷共存亡。在江苏虞桥,他临时组织、毫无作战经验的勤王义军,被凶悍且久经战阵的元兵屠戮殆尽,他率领残兵退保余杭,德祐二年(1276年),在危难之中,他被风雨飘摇的南宋朝廷任命为临安知府,协助拱卫京师。
元朝大军逼近临安城外的皋亭山,在敌兵震赫前,比文天祥先12年考中状元的左丞相留梦炎开溜了,然后右丞相陈宜中也脚底抹油了。
临安城内的凤凰山皇城中,此时已几乎无人来朝,只有这位憨直的状元知府文天祥和少数一些官员,还毕恭毕敬伺立在老迈的太皇太后谢道清,以及五岁的宋恭帝赵?左右,无人可用的太皇太后谢道清,只得颁发懿旨,任命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全权负责与城外元军主帅伯颜的谈判事宜。
当王朝即将覆灭,南宋皇族们放眼望去,才发现那些他们寄予厚望的权贵高官,却纷纷仓皇逃命;而那几个他们压根不当回事的低级官员,却始终坚守岗位,甚至不惜远道千里勤王。
那些当初共富贵的人,都逃跑了;剩下那些他们看不入眼的人,却选择了与他们同生死、共患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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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1300多年的科举史上,一共产生过600多位文状元,其中有45人由状元而官至宰相,即为状元宰相。在宋朝,状元宰相有北宋的蔡京,以及跟文天祥同时代的留梦炎。
眼下,状元宰相留梦炎已经弃官潜逃,另外一位宰相陈宜中,也撇下幼稚的小皇帝和老迈的太皇太后开溜了,剩下一个最后的烂摊子,等着赵家人自己收拾。
就在这个时候,文天祥挺身而出。
临安城的陷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身为元军统帅兼宰相的伯颜对此志在必得,可他没想到的是,那位在南宋危亡之际出任宰相的文天祥竟然敢跟他抗争辩论。恼怒之中,伯颜命令将文天祥拘押起来。被拘押的这一天,是德祐二年(1276年)农历正月二十四日。
11天后,二月初五日,已经走投无路的南宋小朝廷,最终在临安向元军投降。
与149年前经历靖康之耻(1127年)灭亡的北宋一样,南宋,也已接近穷途末路。眼看大厦将倾,可仍有人在力撑危局。
为了拱卫赵宋帝国最后的血脉,协助名将李庭芝一起抗击元兵的进士陆秀夫,在南宋朝廷于临安投降元朝之前,秘密护送着赵宋皇族最后的血脉:七岁的赵昰和五岁的赵昺,出走福州。
临安之降后三个月,1276年五月,陆秀夫和赶来护驾的张世杰一起,在福州拥立赵昰登基,是为宋端宗。此后,被元军押解北上的文天祥,也在途中逃脱南下,历经九死一生辗转来到福州,并被任命为右丞相知枢密院事。
尽管叛降元朝的文臣武将众多,但在南宋最后的末日,仍然有人在用卑微却高贵的生命,誓死捍卫着这个他们热爱的祖国:从坚守淮东的姜才、李庭芝到坚守重庆的张钰,以及团结在福州小朝廷周围的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这些散落在国家各个角落,仍然在坚持战斗的文臣武将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因为他们早已决定,要用自己的鲜血,为大宋谱写出最后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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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许多事,其实并非看不透,也不是愚忠,而是那些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不允许我们背叛心中的信念和良知。
与甘心投降的留梦炎等人相比,在南宋大厦将倾时,文天祥、陆秀夫和张世杰等许多“不识相”的痴情男儿,却仍在为这个国家奔走呼吁、奋力抗争,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与当初在江西赣州组织兵马勤王一样,从元兵手中逃脱的文天祥再次出发,从1276年七月到1278年十一月,他先后组织义兵,一度收复了被元兵占领的江西赣州、吉州、徇州等地,然而在永丰,他再次遭遇败绩,“妻妾子女”都被元兵俘虏;而在进军广东潮州的过程中,他的军队又开始流行瘟疫,并夺走了他剩下的唯一的儿子。
他已然一无所有,却仍然在坚持战斗。
他率领着最后的残兵一路转战,最终在退到广东海丰时,被元将张弘范的部队突然袭击。猝不及防的文天祥最终被捕,仓促之中,他吞下脑子(龙脑)试图自杀,没想到自杀失败。
这是他第一次自杀。
元将张弘范要他跪拜,他坚持不拜,张弘范又要求他写信劝降陆秀夫和张世杰等人,没想到文天祥却说:“我无法保卫自己的父母,又怎么可能教别人背叛自己的父母?”他宁死不降,在被元军押解前往追击宋军时,他写下了千古闻名的《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在广东崖山,南宋的最后一战也最终到来。
1278年,年仅九岁的赵昰在流亡的途中病逝,随后陆秀夫和张世杰又拥立七岁的赵昺为帝继续抗战。不久,1279年二月,陆秀夫和张世杰率领着残余的十多万南宋军民,与元兵展开了最后的战斗。
宋军最终惨败。面对重重包围的元兵,不愿屈服投降的陆秀夫,毅然决然背着八岁的宋帝昺投海自尽。在得知陆秀夫和宋帝昺跳海自尽的消息后,张世杰仰天长啸、泪流满面地说:“我为赵氏尽心尽力,一君亡,又立一君,如今又亡矣,不知天意为何?”最终在飓风中,张世杰也跳入滚滚波涛之中,追随那个他为之奉献所有的王朝而去。
在整个崖山之战中,南宋最后残存的十多万军民,或在战斗中壮烈牺牲,或不甘受辱投海自尽,至此,南宋彻底毁灭于崖山的怒海波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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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被扣押在元兵船中的文天祥,全程见证了崖山之战的惨烈。南宋灭亡后,张弘范在广东崖山刻上了“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的碑文,并让人再次押来文天祥,引诱他说:“你的国家已经灭亡了,丞相您对宋朝的忠孝已经倾尽全力了。如果你能用对待宋朝的忠心,来对待当今的圣上(忽必烈),那么一定还可以当上宰相!”
对此文天祥泪流满面地说:“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余罪;又怎么能够背叛国家,不与之同生共死呢?”一席话,说得张弘范也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他命人护送文天祥北上大都(北京)呈见忽必烈。
文天祥再次自杀求死,在路途中,他绝食八日,没想到仍然不死,于是他放弃绝食,决定与元朝人周旋到底,最终以求一死,为大宋殉葬。
许多年后,常常有人说,文天祥为何不再次自杀?其实,一求速死固然痛快,但这种把牢底坐穿,始终坚贞如一的信念,却比“引刀成一快”来得更为艰难,所以这也是选择将牢底坐穿的甘地、曼德拉等人的伟大之处,而在世界范围里,文天祥,是比他们更为古老的精神典范。
在元大都,忽必烈让九岁的宋恭帝赵?(xiǎn)出面劝降文天祥,当看到宋恭帝一身蒙古人装扮出现在牢狱中时,文天祥立马跪在宋恭帝前泪流满面,他说:“臣不能保大宋,致使陛下有今日,深愧。圣驾请回,圣驾请回!”
当时宋恭帝已经懂事,在文天祥面前也痛哭失声。
在牢狱中,元朝人又将文天祥的妻子欧阳氏和两个女儿柳娘、环娘罚没为奴,并且让他的女儿柳娘写信给他,并提示他说,只要他愿意投降,他的家人马上可以恢复自由身,他本人也可享受荣华富贵,但文天祥执意不肯,在回复自己女儿的信中,文天祥写道:“收柳女信,痛割肠胃。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可令柳女、环女做好人,爹爹管不得。泪下哽咽哽咽。”
为了逼迫文天祥投降,慑服亡宋子民,元朝宰相孛罗甚至亲自提审文天祥,文天祥坚持不肯下跪,强硬地说:“天下事有兴有衰。国亡受戮,历代皆有。我为宋尽忠,只愿早死!”
对此,已经投降元朝的王积翁等人上书忽必烈请示说,文天祥坚持不降,或者就将他释放做道士好了,但同样为宋朝状元宰相出身的留梦炎却强烈反对,留梦炎说:“文天祥如果被释放,复出号召江南,那我们这些投降的人,将置于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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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278年被俘,到1279年目睹崖山之战南宋的毁灭,中间两次自杀,始终坚持不屈的文天祥,最终在被关押四年后的1283年,迎来了忽必烈的再次提审。当时,忽必烈仍然重视这位南宋的状元宰相,便问他说:“你有什么愿望?”
文天祥显得非常淡然,只是说:“我文天祥受大宋的恩惠,官为宰相,安能投降二主?”文天祥说:“愿赐一死足矣!”
最终,他被引出就刑。临刑前,他特地要求,向着南方故国、大宋的方向跪拜,然后大声地对围观的元朝官吏士卒说:
“吾事毕矣!”
最终,他从容就义。
他死后几天,妻子欧阳氏为他收尸,在他的衣带中发现了他的遗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对此,近代史学家蔡东藩评价说:正如诸葛亮明知不可为,却仍然坚持北伐一样,文天祥等人明知南宋大势已去,却仍然坚持救亡图存,“六合全覆而争之一隅,城守不能而争之海岛,明知无益事,翻作有情痴”。
因为即使明知失败,败,也要败得忠肝义胆、轰轰烈烈,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