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你只看到他的传奇人生,看不到他的百死千难(1 / 1)

王阳明与唐伯虎没什么可比性,但他们确实有一些共同点。

他们是同时代人,王比唐小两岁。两人都是江浙人,王是浙江余姚,唐是江苏苏州。

他们应该互不相识,不过,有过两次擦肩而过。

一次是在1499年,他俩都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此前两次会试失利的王阳明,这次考中进士,步入仕途,以后想退都退不出来。而唐伯虎此前考试相当厉害,此次却身陷科场大狱,从此成了体制的弃儿。

另一次是20年后,1519年,宁王朱宸濠之乱。

王阳明用35天终结了宁王密谋了许多年的叛乱计划,建立了一生中最大的事功。而唐伯虎曾应聘宁王府,后来看出朱宸濠心怀不轨,果断装疯卖傻,逃回家乡。不然的话,这一年,他将成为王阳明的俘虏。

这两段彰显人生分野的交集,固化了许多人心目中的王、唐印象:王阳明的成功,唐伯虎的失意,都是历史的定论。

果真如此吗?

并不是。唐伯虎固然是失意的才子,但王阳明绝对不是成功的模范。他们都曾饱经苦难,百转千回,才活成了人应当活的样子。

内心强大的人,自带光芒。尽管他们的光芒照见了不同的人群。

1

30岁之前,王阳明的人生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

说得直白点,就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他少年时期喜欢习武,不肯专心读书,总是偷偷溜出去做孩子王,左右调度,如战场上排兵布阵一般。父亲王华见了,很生气:“我家世代以读书显贵,用得着这个吗?”他反问一句“读书有什么用”,把老爸气得够呛。

后来一度喜欢诗文,打算做一个才子文学家。不过,很快就又兴趣转淡。他的文友们颇感惋惜,他笑着说,即便学如韩愈、柳宗元,不过为文人,辞如李白、杜甫,不过为诗人,都不是第一等德业。

口气很大,然而什么是第一等德业,他心里其实也很懵圈。

他对当时流行的程朱理学感到不满足,想用实践去验证这些大学问,结果一无所得。最典型的道理是“格物致知”,于是他对着父亲官署中的竹子,格了三天三夜,只格出一场病来。

然后,他又转而做起一名道系青年。新婚之日,遇见个道士,两人畅聊养生成仙之道,不觉天亮了才回家。老丈人派人找了一夜,都没找到这个女婿。

他曾在九华山寻访著名的仙家,好不容易找到了两个奇人,一心想跟人家学习,结果,一个说他“官气未散”,另一个只对他说了句玄语“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没了。

他还曾是一名佛系青年。

一直到30岁之后,确切地说是在31岁的时候,他才感到佛、道都不靠谱。原因很简单,这年八月,他在山中修炼,据说状态很好,但忽然想念起祖母和父亲来,因此果断放弃了这条路。

2

法国文学家罗曼·罗兰说过,很多人在二三十岁的时候就死去了。因为一旦过了那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都是在模仿自己中度过,日复一日,更机械、更装腔作势地重复他们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爱所恨。

王阳明几经摇摆,终于未在这个年龄“死”去,他获得重生,此后有生之年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爱所恨与此时截然不同。

他还开始以自己的经历去开导别人,有那么几分人生导师的意思了。

他在杭州西湖边的寺院看到一个枯坐的和尚,人家说这和尚不视不言静坐了三年。他遂绕着和尚走了几圈,突然站定,大喝一声:“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

和尚猛地惊起,即开视对话。

他盯紧和尚,问其家人。和尚答:“有老母在。”又问:“想念否?”答说:“不能不想。”

他最后告诉和尚,听从内心良知的召唤,好好生活。第二天,和尚打包离开寺院,重返人间。

而王阳明自己,一生的大转折也将到来。

3

人生没有定则。没有人能够告诉你20岁应当怎样,30岁应当怎样,40岁又应当怎样。任何时候,只要听从你的内心就够了。

34岁那年,王阳明仗义执言,上疏请求释放正直的言官,由此触怒了大太监刘瑾。结果被廷杖四十,下了诏狱,谪贬至贵州龙场驿当驿丞—一个遥远的未开化之地的卑微小官。

刘瑾并未放过他,一路派锦衣卫跟踪,欲加谋害。王阳明伪装投江自杀,这才躲过了盯梢。

祸不单行,他乘商船在海上遇台风,命悬一线。

他有过隐遁不仕的打算,但担心连累父亲,便遵从内心的良知,去了龙场驿赴任。

他带去的仆人都病倒了,他反而做起了仆人的工作,种菜、砍柴、取水,为仆人们做饭、洗衣、熬药,直到他们痊愈。大家对当地闭塞的环境叫苦连天,他遂充当一名诙谐的段子手,时时活跃气氛。

人生无法选择顺境或逆境,但可以选择对待顺境或逆境的态度。

熬过苦难,回报将无比丰厚。一天夜里,王阳明忽然大彻大悟格物之旨,不觉欢跃而起,若痴若狂,随从们都被他惊醒了。

原来,他体悟到程朱理学果然错了,圣人之道不应向外在事理求之,而是向内在求之,“心即理也”。这一石破天惊的发现,后来被称为“龙场悟道”。

如果人生是一碗中药汤,苦涩难咽,唐伯虎往里面加点糖,笑着喝下去,而王阳明就要这种原味,一口闷下去。

4

这一年,王阳明人生已经过半,但在世人眼里,他的人生才算正式登场。

刘瑾死后,他结束了三年的罪人生活,赴江西庐陵任知县。此时,他颇为踌躇满志,写过一首诗,里面有这几句:“身可益民宁论屈,志存经国未全灰。正愁不是中流砥,千尺狂澜岂易摧!”

他到哪都不忘讲学,想要把他的发现告诉更多人。信服他学说的人越来越多,以他学说为“异端”的人同样越来越多。

他说,世间有两种人,或是不解思维即任意去做,或是悬空思索不肯躬行。

而他,砥砺自己做一个知行合一的人。他自己后来总结说,我43岁以前,做事还尚有乡愿意思(考虑个人得失)。现在开始,只信良知真是真非处,更无掩藏回护,即便天下人都说我太狂,我也只依良知行事。“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

王阳明的宝贵之处在于,他不像过去或现在的许多“大师”,垄断了成为圣贤的专利。他没有。

他的核心理念是,人人皆可成圣,意即每个人、每件事,都有它神圣的意义。

王艮,王阳明最著名的学生之一,是个狂傲不羁的人。有次王艮出游归来,王阳明问他:“都看到了什么?”王艮答:“我看到满街都是圣人。”

王艮这么回答,是有意怼老师,因为王艮始终认为圣人是遥不可及的。

王阳明听出他的话外音,于是借力打力,跟他说:“你看到满大街都是圣人,满大街的人看你也是圣人。”

这句话,放在今天,指导人生仍然颇具深意。当你心中饱含包容和善意的时候,别人也会回敬你包容和善意。

5

很多人喜爱王阳明,是因为他不是一个空头学问家,而是一个实在的行动派。理由则源于他一生的三大事功。

但很少人知道,在这些表面的成功背后,隐藏着多少苦难困厄。他的每一次“成功”,都招来忌妒和毒箭。以至于他无论取得多么辉煌的战果,他都随时做好了退出的准备。

他平定过南赣的造反,但他未曾居功自傲,而是希望朝廷改良政治,不要再造成类似的造反。他自己只求归隐老家。最终未获批准,他只好在仕途路上,一直走下去。

他在给别人的信中说,仕途如烂泥坑,勿入其中,鲜易复出。

在最好的时候,做最坏的打算。所以他的心境,始终是平的。

然后就是最著名的平定宁王之乱。当时他要去福州,路过丰城,得知朱宸濠造反的消息,于是先斩后奏,毫不犹豫地担当起平叛的总指挥。

当王阳明把擒获朱宸濠的消息上奏的时候,荒唐而奇葩的正德皇帝自封威武大将军,正行走在南下平乱的路上。皇帝身边的小人觉得“好事”都被王阳明坏掉了,遂诬告说,王阳明先与朱宸濠通谋,只是后来看到形势不利时才擒获朱宸濠。

各种毁谤与刁难,如影随形。朝廷说好的封爵行赏,也都成了空头支票。

面对毁誉,王阳明轻描淡写,说自己不过凭良知信手行去,做得个狂者的胸怀罢了。

他根本不在乎。要是内心不够强大,他已经死掉好几次了。

在朝廷那边,他只是平乱的超级备胎。只有当国家有事,且无人可任的时候,朝廷才会想起他。

他晚年已卧病在床,圣旨下来,要他即刻到广西平定土司叛乱。他又做得很好,只是在当地改了政策,不费一兵一卒,就消弭了兵祸。

但因天气炎热,军务劳顿,他心力交瘁,又病倒了。不等朝廷同意,他自己就率性选择了返程。

嘉靖皇帝并不体谅这些,说他无诏行动,目中无朕。那些惯于诋毁的朝臣,也都出来添油加醋,说他是“病狂丧心之人”。

王阳明或许已经听不到这些声音了,就算听到了,也从不放在心上。

6

从广西返乡的路上,王阳明病情日重。

一天,他从一个美得出奇的梦中醒来,问弟子:“到哪里了?”弟子回答:“青龙铺。”

王阳明又问:“船好像停了?”弟子回答:“在章江河畔。”

王阳明笑了一下:“到南康还有多远?”弟子回答,还有一大段距离。

王阳明又是一笑,恐怕来不及了。他让人帮他更换了衣冠,倚着一个侍从坐正了,就那样坐了一夜。

次日凌晨,他把弟子周积叫进来。周积跑了进来,王阳明已倒了下去,很久才睁开眼,看向周积,说:“我走了。”

周积无声落泪,问:“老师有何遗言?”

王阳明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向周积笑了一下,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他病逝于舟中,享年57岁。此时船位于江西南安地界。

曾经,有个叫徐樾的弟子,虔敬地希望和王阳明见上一面,王阳明答应了。

徐樾确信自己得到了心学的真谛。王阳明让他举例说明,徐樾兴奋地举起例子来。他举一个,王阳明否定一个。举了十几个,已无例可举,徐樾相当沮丧。

王阳明就指着船里蜡烛的光说:“这是光。”在空中画了个圈说:“这也是光。”又指向船外被烛光照耀的湖面说:“这也是光。”再指向目力所及处:“这还是光。”

徐樾很快又重燃兴奋之情。王阳明说:“不要执着,光不仅在烛上。记住这点。”

无论何时何地,无人能替你看顾自己的内心。我们行走在黑暗之间,没有星月,没有烛光,只有压力,只有苦难,路途陷入绝境,只在这一刻,遵从内心的选择,恍然就有光明在前。

此心光明了,世界便一同光明起来。

王阳明如此教导学生,他自己也如此践行到底,直到临终一语。

7

王阳明说,他的良知之说,是从百死千难中得来的。

纵览他的一生,其实失意连连。越到艰难处,他越发彰显内心的强大。

而你们认为他的人生开了挂,那已经是他身后许多年的事了。

王阳明在世遭诽谤时,好友湛若水为其辩诬说,若夫百年之后,忌妒者尽死,天理在人心者复明,则公论定矣。

湛若水说对了。在王阳明死后56年,得从祀于孔庙。

一切跟他作对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他则从提倡“异端邪说”的凡人,成了圣贤。

一直到晚明,他的心学塑造了整整一个时代。“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他说。

他对个体价值的肯定,撼动了传统的价值体系。晚明社会风气的自由奔放,追根溯源,不能忘了王阳明心学的启蒙。

在中国历史上,在心学之前,从来没有一种学说,能够如此肯定个体价值。

史学家余英时称之为“一场伟大的社会运动”。他说:“(王阳明)是要通过唤醒每一个人的‘良知’的方式,来达成‘治天下’的目的。这可以说是儒家政治观念上一个划时代的转变,我们不妨称之为‘觉民行道’,与两千年来‘得君行道’的方向恰恰相反,他的眼光不再投向上面的皇帝和朝廷,而是转注于下面的社会和平民……这是两千年来儒者所未到之境。”

如果不是明清易代,清朝统治者再次祭起理学的大旗,中国肯定也会出现一个像西方那样的文艺复兴时期。

即便在今天这个时代,学学王阳明,关注放逐已久的内心,或许有朝一日就会明白,我们所追逐的东西,十有八九都毫无意义。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王阳明以他的一生,书写了一个大大的真理—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的内心。

致敬,王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