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一次月下漫步令我经久难忘,此后,我便想着要常趁着月色到外面走一走,看看大自然的另一面,我也确实这样做了。
普林尼说,阿拉伯半岛有一种叫作“透明石”的石头, “石头内部有一抹白痕,会随着月亮的阴晴圆缺而变大变小”。我在过去一两年中写的日志也如同“透明石”那般,随着月色变幻,或长或短。
对我们众人而言,午夜难道不正像非洲中部那般神秘莫测吗?我们就不会心痒难耐,想去亲身探索一番吗?去深入乍得湖畔,去寻觅尼罗河的源泉,去月亮山看看,我们将会发现怎样的丰饶与美好,将会领略怎样的自然美景,体味怎样的精神享受?在非洲中部的夜晚,尼罗河把所有的源泉都藏匿在月亮山。沿尼罗河一路探险,可以远至大瀑布,也可以直抵白尼罗河的入海处,然而,“黑尼罗河”才是我们心系之处。
如果我能征服夜晚的某些领域;如果我能在报纸上刊文, 说出当季正在悄然发生的秘密,引起众人的关注;如果我能让人们知道有些美好的东西在他们熟睡之际绽放;如果我能拓展诗歌的境界;那我就是个施予者。
夜晚自然比白天多了几分高雅,少了几分世俗。不久,我发现自己对夜晚的了解流于肤浅,就算对月亮,我也只是偶尔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窥探她的光华而已。何不趁着大好月色出去走一走?
假使你花上一个月的时间专门研究月亮,常常都会一无所获。然而,这种研究与文学或宗教领域的东西是否大相径庭了呢?何不以梵文般的神秘莫测为出发点进行研究?倘若神圣的冰轮带着她的诗情画意、她的玄妙教导和她圣哲般的启示以圆缺更迭来启迪我,而我却懵懂无知,辜负她的美意,那该令人多么扼腕叹息!可叹月亮空自圆缺,世人却浑然不觉。
我记得查默斯博士在批判柯勒律治的时候说,他所接受的思想必须能够全方位地展现在他眼前,而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你肯定会说,查默斯这样的人可能从来不会抬头仰望月亮,因为月亮永远都不会把自己的另一面展现给我们看。智慧之光有自己的运行轨道,虽然它的轨迹远离地球,但是于黑暗混沌中的旅者而言,它堪比朗月和繁星的光芒,令人振奋,启人心智,因此也被人们戏称为“月光”。它们就是月光吗?那么好吧,请你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去散步吧。不过就我而言,哪怕最微弱的星光洒在身上,都会令我心生感激。星星并不会因为我们而变大或缩小。不论是窥见一缕缥缈的思想,还是望见一道彩虹或落霞漫天,都令我感激不尽。
人们在提到月光时轻嘴薄舌,似乎对它早就了如指掌,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倘使夜枭会说话,想必它们谈起日光的时候也会持这种态度――“阳光有什么了不起”,这种话通常都用来表述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东西,因为阳光灿烂的时候,它们正在酣睡。其实,无论是阳光还是月光,都值得花点儿时间去看看。
我们必须承认,尽管对于忧思满腹的散步者而言,月光已经足够皎洁,远远胜过我们内心世界的光芒,但它确实不足以与太阳的灿烂辉煌相媲美。但是,在评判月亮时,不仅要看它光线的强弱,还要看它对地球及其居住者的影响。“月球受地球的引力作用,同样,地球也受月球的引力作用。”月下漫步的诗人知道自己的思想中有股潮汐会受到月亮的影响。我竭力不让自己的思想潮汐随波逐流,也希望我的读者理解,不要以日间标准来评判我的思想,而应该时刻记住,我的思想都出自夜色。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的立场。在德雷克的“航海系列集锦”中,韦弗在谈及达里恩印第安人当中的一些白化病现象时说:“他们的肤色非常白,但是这种白不同于欧洲人的白皙或苍白,而是像白马一样的颜色,因为他们从来不会脸红或面带红晕……他们的眉毛连同头发都是奶白色的,看上去非常漂亮……他们白天很少出门,因为受不了太阳光线的照射。他们视力很弱,眼睛迎着太阳会流泪。不过,他们在月光下视力很好,因此我们称他们的眼睛为‘月眼’。”
我觉得,我们无论是思考还是月下漫步,都不会“脸红或面带红晕”,我们在智力和道德上是白化病者,是恩底弥翁的孩子,这就是与月亮相识相知的结果。
真可惜,北极那恒久不变的荒凉苍茫,那永远朦胧迷茫的夜色,航海者未能尽然展现在我们眼前。如果他要描述的主题是月光,那就应该尽量集中笔墨描述月亮的光芒,而不能同时掺杂其他的东西。
很多人都在日间散步,鲜少有人在夜色中漫游。夜晚和白昼仿佛不是同一个季节。就拿七月的夜晚来说吧:十点左右,人们已经入眠,白昼也被抛在了身后。美丽的月光笼罩着孤寂的牧场,牛安详地啃着青草,一切都那么清新。仰头望见的不是太阳,而是皎月和朗星;林中啾鸣的不是棕林鸫,而是夜莺;草地上翩然起舞的不是蝴蝶,而是双翼闪烁点点亮光的萤火虫。谁能相信眼前的景象?要多么淡定从容的生灵才会借着那一点星火微芒,在露水弥漫的住处安居乐业?人类的目光、 血液或大脑也不乏**。这里没有歌声婉转的鸟雀,只有偶尔嘶鸣三两声的布谷鸟掠过长空,只有呱呱的蛙鸣,只有蟋蟀梦幻般的低唱。叫声最洪亮的当属牛蛙,那声音一直从缅因州传到了乔治亚。马铃薯藤奋力往上,玉米秸飞速拔高,灌木丛若隐若现,稻谷地一望无际。河边开阔的梯田上,印第安人曾辛勤耕耘,如今这片整齐的庄稼仿佛压境的大军,在轻风中微微点着头。
皎洁的月光笼罩着低矮的树木和灌丛,岩石、树木、灌丛和小丘投下的影子突兀森郁。地面上哪怕有一点儿不规整的地方,月光下的影子都分毫毕现。有时脚下明明感觉很平整的地面,投射的影子却凸凹不平。也正因此,夜晚的整幅景致比白天更显斑驳多变、生动别致。岩石上最微小的凹处都显得特别深且幽暗,如同洞穴一般,连丛林里的蕨类也显得特别高大壮硕,如同一株株热带植物。丛林小径上生满了香蕨木和槐蓝属植物,在小径漫步时,露水会打湿你的下半身。矮橡树的叶子闪闪发亮,仿佛清亮的**在叶片上流动。透过树木望去,笼罩在月光下的一片片水塘如同盛满了天光。一如《古事记》 在描述大海时说的那样――“白昼的光芒躲进它们怀里寻求庇护”。此时,所有的白色物体都比在日间更引人注目。远处山坡上的悬崖望过去像磷光闪闪的仙境。丛林漆黑幽深,大自然悄然蛰伏。你可以看到森林深处几根树桩上反射的月光,仿佛月光对它笼罩的物体还要经过一番精挑细选。斑驳的月光让人想起一种叫作“月籽藤”的植物。此刻,月亮仿佛就正在这些地方播撒自己的种子。
夜晚,我们眼神迷离,视觉暂时退居脑后,其他感官主导着你的感受,气味和嗅觉也由此成了引导散步者的因素。每株草木、每片田野、每丛树林无不散发着自己独有的气味儿。草地上泽花芬芳,道路上艾菊清香,已经开始抽穗的玉米散发出特有的干燥气息。此时,我们的听觉和嗅觉一样,异常灵敏。 我们会听到平时从来不曾留意的潺潺溪流声。一股暖风不时从高处的山麓吹来。这阵疾风挟裹着正午的燥热从闷热的平原迎面扑来,它讲述着白天的故事:正午时分,河岸边阳光明媚, 劳作者擦去额头上的汗珠,蜜蜂在花丛中繁忙地飞来飞去。人们就是呼吸着这股暖暖的气息,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太阳下山后,它迷失了方向,在林间穿梭,在山坡上徘徊,仿佛一只找不到主人的狗。岩石会将它们从太阳那里吸收的热量完好地保存一整个晚上,沙滩也一样。如果你往下挖几英寸,就能做成一张温暖的床。午夜时分,漫步草场,不妨登上光秃秃的山丘,找一块岩石仰面躺下,畅想繁星璀璨的苍穹究竟离我们有多远。星星是夜晚撒落的珠宝,可以超越白昼所展现的一切宝物。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和同伴乘风泛舟,那天残星寥落,他说,人生有星光为伴足矣。尽管他的生活相当拮据,但在他眼里,星星就是永不陨落的食粮,是面包,是奶酪。
难怪会有占星家的出现,难怪有的人会认为自己的命运跟某个星座息息相关。西尔维斯特翻译迪巴尔塔斯的诗作说:
伟大的建筑师, 无法用点缀苍穹的星星, 和那流光溢彩的徽章, 去唤醒凝望田野的牧羊人。
花园里盛开的鲜花, 和装点河岸的蓓蕾,还有大地母亲怀抱里的沙砾, 和在她温暖的膝下承欢的石子, 就自身而言,并不具有什么特殊的价值, 只有夜幕中璀璨的群星,本身就弥足珍贵。
沃尔特?罗利爵士说得好:“群星散发着幽微的光亮,但它们的作用远不止于此,它们是日落后人类凝望的对象。”他引用普罗提诺的话,说星光“虽然重要,却并不明朗”。而奥古斯丁说:“上帝通过控制天上的星来控制地下的人。”不过,形容得最贴切的,莫过于另一位作家,他说:“睿智的人会顺应星星的工作,正如农夫会协助土壤的劳作。”
**酣睡的人并不在意月光是否皎洁,但是对于旅者而言,月亮的阴晴圆缺至关重要。每当皎月当空,如水的月色倾泻大地,万物一览无遗,独自沐浴在月光中漫步的旅者便会感受到万籁俱寂的大地是多么安宁祥和。月亮似乎为了给你照亮,才频频向云层宣战,而我们却以为云层就是她的冤家。她用光芒宣示自己的实力,让云彩在浩瀚的黑暗中将自己的行迹暴露无遗,继而她又倏然将云层抛掷到隐匿的光芒后,自己从云缝里钻出来,一路凯歌继续向前。
月亮在穿越或看似穿越挡在它前方的薄云时,时而被遮住光芒,时而又驱散云层,时而穿透云层,照亮夜空,将月夜变成一出精彩的戏剧,馈赠给所有的观望者和旅者。水手们说这是月亮吞掉了云彩。地下的旅者是孤独的,天上的月亮也是孤独的,孤独的旅者关切地望着孤独的月亮,看她所向披靡,击溃森林、湖泊和山峰上空的层层云峦。当她被云层遮蔽时,他甚至不惜学印第安人用鞭子抽打自己的狗,替她赶跑乌云。当她高悬于晴朗的夜空时,明亮的月光**,他会备感欣喜。而当她奋力战败宿敌,毫发无损地钻出云层,凌空万里时,前面的路途再无半点阴霾,他就会精神振奋,信心百倍地继续自己的旅程。他满心欢喜,就连草丛里蟋蟀的叫声,仿佛听着都特别欢快。
如果不是夜晚用露水和夜色让这疲惫的世界重获生机,白昼该多么难以忍受。随着夜幕的降临,我们的原始本能被唤醒。于是,我们像丛林里的栖居者那样,悄悄溜出自己的洞穴,去寻觅安宁静谧的思想,而这些思想,正是大自然的智慧结晶。
里克特说:“大地每天都会裹上黑夜的面纱,正如鸟笼每天都要拉下帘子,因为在夜色的肃穆和安谧中,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思想更高层次的和谐。白昼让思想如烟雾般迷离,隐晦不明;而夜晚却让思想光芒万丈,灿烂辉煌。思想就像维苏威火山口上方喷涌的烟柱,白天望去,似乎是一根云柱,而夜晚望去,则像一道烈火喷薄而出。” 这个季节的夜晚有一种安详庄严的美,它滋润并丰富着我们的心灵。在我看来,天性敏感的人决不会漠视夜晚的壮美。 或许,没有谁比在户外赏月的人更优秀、睿智,即使次日要在家补一天的睡眠也值得,如古人所说,他需要一场“恩底弥翁式的沉睡”。夜晚让希腊人的绰号充满了芬芳的气息,让比尤拉的土地上弥漫着露水的芳香,让空气里洋溢着美妙的旋律。 然而,就在这美妙的时刻,我们沉沉入睡,酣梦未醒。此时, 并不逊色于太阳的月亮――
再次为我们洒下银辉, 她没有炙热的火焰,流溢出柔和的白天, 她时而穿越云层,忍辱负重, 时而高悬于蔚蓝的晴空。
戴安娜依旧在新英格兰的天空寻觅,她是苍穹群星的女王, 如女子一般将万物涤**,她在阴晴圆缺里恒久恒常, 她的美丽,月下的美人也望尘莫及。
时光消磨不去她的莹煌, 她指引着战车的方向, 她的照耀下遗骸陈列, 她的光芒令星光的美德相形见绌, 她的银辉令善行的影子如此完美纯洁。
印度教徒将月亮比作已经获得永生的圣人。 她不愧为古风的修复者,伟大的魔术家!在温柔的夜晚,当“收获月”或“狩猎月”那如水的月光倾泻大地时,村庄里的房屋尽然笼罩在月色中,成了月亮大师的杰作。不管它们的设计者是谁,此刻都不再重要。月光下,街道仿若丛林, 事物失去新旧的区分。我已经分不清自己身旁是一堵残壁废墟,还是准备建造新楼的材料。大自然是一位极有教养又不偏不倚的老师,她既不会语出惊人,也不会逢迎谄媚。她既不激进,也不保守。就拿月光来说吧,她那么文明,却又如此粗犷!
就我们的学识而言,夜晚的光芒比白昼的光芒更和谐。我们思想的境界与夜晚的光芒一样深邃而朦胧,而月光正如我们顿悟时的豁然开朗那样,明亮耀目。
在这样的夜,请让我驻足郊野, 直到晨光破晓,再度将万物混淆。
若是内心不曾充满拂晓的光芒,白昼的光又有什么意义? 若是灵魂得不到晨光的启迪,为什么要将夜晚的面纱揭去?不过是一种炫耀罢了。
奥西恩在写给太阳的信中惊呼――
何处是黑暗的寓所? 何处是群星的巢穴? 当你匆匆追着它们的足迹, 像长空里的猎手穷追不舍, 当你攀上巍峨的山峦, 它们是否跌落在荒凉的山岳?
在他看来,谁人不曾伴着群星回到它们的“巢穴”,谁人不曾随着它们“跌落”在“荒凉的山岳”?
然而,即便到了夜晚,天空也不是一片漆黑,而是一片湛蓝,透过影子,我们可以望见地球另一半的白昼。那里,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