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栎(1 / 1)

有的物种以叶子的形状美不胜收而特别引人注目,猩红栎就属于这样的物种。我猜想,要论树叶轮廓的美丽多姿,恐怕所有栎树的叶子都无法和某些猩红栎的叶子相媲美。我对十二种栎树了如指掌,也看到过很多其他栎树的图画,由此做出上述猜测。

站在树下仰望,猩红栎的树叶在天空投下美好的轮廓―― 似乎只有几个尖尖的小点顺着叶片的中脉延伸出来。它们看上去就像双重、三重乃至四重十字架。相对那些叶缘缺刻较浅的栎树,猩红栎要纤美缥缈得多。它们的叶子是那么轻灵,仿佛就要融化在太阳的光华里,于我们的视线没有一点阻碍。小猩红栎树苗的叶片轮廓跟其他品种的成年栎树的叶片轮廓一样――完整、简单而呆笨,不过,高高挂在老树上的叶子已经解决了叶片这个问题。年复一年,随着树苗越长越高,叶子越来越轻灵,它们渐渐褪去泥土的气息,和日月光华培养起越来越亲密的友谊。直到最后,它们身上的泥土气息越来越少,而在青天的感召下,它们所传播和领悟的越来越多。到后来,它们和日月光华手挽着手,在空灵的叶尖上跳着舞,在这空中礼堂里,它们是多么般配的舞伴啊。它们的叶片纤美光洁, 又那么亲密地融合在光华里,你都分不清哪是叶子,哪是光华了。如果没有微风拂过,它们就是悬挂在森林窗户上的精美窗饰。

一个月后,我再次为它们的美丽感到震惊:它们严严实实地将丛林的大地覆盖起来,层层叠叠堆积在我脚下,朝上的那面被晒成了褐色,而朝下的那面却是紫色的。它们的缺刻很深,几乎到叶片的中间了,这狭长的裂片和宽阔的缺刻让人觉得用来裁减它们的料子肯定很便宜,否则就太浪费了,因为一下子裁掉了那么多的料子。否则就是在用模具裁制其他叶子的时候剩下的残余。实际上,看到它们层层叠叠地躺在地上,我想到的是一堆残剩的锡片。 或者,带一片猩红栎的树叶回家,闲暇时坐在壁炉边仔细研究研究。它是一种字体,但既不是来自牛津字体库,也不是巴斯克语,既不是尖头字,在罗塞达碑上也找不到它的踪影。 不过,倘若它们有朝一日刻在石头上,那一定是被世人雕在石头上。它们的轮廓多么有野性而令人愉悦啊!优雅的曲线和尖锐的角状多么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啊!我们的目光不管是落在叶片外还是落在叶片上,不管是落在那宽阔、流畅、敞开着的弯缺上,还是落在狭长、尖锐、尖端像刺毛般尖细的叶片上,都给人带来同样的愉悦。若是你画条线把叶片的尖端连接起来, 就会得到一个简单的椭圆形。但是有了那六个深凹的缺刻,它远比椭圆形奢华多了,观察者的目光和思绪被它们深深吸引! 如果我是一名绘画大师,我定会让我的学生临摹这些叶子,如此,他们或许会学会下笔坚定,画出的画优雅美丽。

如果把猩红栎的叶子看作一片水域,那它就是一片池塘。 六个缺刻像六个宽阔的圆岬角,左右各三个,几乎要延伸到它的中间。而它的裂片就如同一道道水湾,向远处的陆地延伸过去,仿若狭窄的河口湾,每道湾口的尽头都有几条细细的溪流汇入池塘――简直就是一片叶状的多岛湖。

不过,它更像一片陆地。狄奥尼修斯1 和普林尼2曾把摩里亚半岛3 的形状比作一片法国梧桐叶,而我觉得猩红栎的叶子像茫茫大海中某个美丽的荒岛。绵长的海岸线、交错出现的圆形海湾和平坦的海滩,还有尖锐的、岩石密布的海岬,这些都是适合人类居住的标志,假以时日,它就会变成一个文明中心。在水手眼里,它是犬牙交错的海岸。林风拂过猩红栎的叶子,如同海浪拍打着海岸,它不正是那空中的海岸吗?看到这叶子,我们全都成了西雅图水手,不然就是北欧海盗、西印度海盗或远征拉丁美洲的美国探险家。我们既拥有安宁的热爱, 又不乏探险精神。当我们的目光在最不经意间掠过,就会觉得倘若能绕过那些险峻的海岬,或许在广阔的海湾里会找到平静、安稳的深水港。这多么不同于白栎的叶子啊!如果把白栎树的叶子也比作一座小岛,那它们只有丰满的圆岬角,连灯塔都不需要!它们是历史悠久的“英格兰”。而猩红栎的树叶则是纽芬兰4 或西里伯斯岛5 。我们去那里当酋长如何?

到了10月26日,别的栎树通常已经枯萎凋敝,而高大的猩红栎则进入全盛期。一周前,它们点燃火炬,此时渐渐燃烧起来,直烧得烈焰冲天。在我们当地的落叶树当中(山茱萸除外,我认识的山茱萸不超过六种,它们都是高大的灌木),此时只剩下猩红栎处于全盛时期。有两种山杨树和糖枫树的全盛期跟它的离得最近,不过这时候它们的叶子已经掉得差不多了。而常青树当中只有北美脂松依旧苍翠如盖。

1 古国叙拉古的暴君。

2 古代罗马百科全书的作家,《自然史》的作者。

3 希腊南部半岛,即伯罗奔尼撒半岛。

4 纽芬兰英文原意为新发现的陆地。

5 印尼苏拉威西岛之旧称。

要欣赏猩红栎这姗姗来迟、出乎意料的绚丽美景,你需要特别留意,或者特别关注这场盛事。我这里要谈的可不是人们司空见惯的、已经枯萎凋零的小矮树或灌木丛,而是高大雄伟的猩红栎树。当人们以为萧瑟而乏味的冬月已经降临,便回到家里关上大门时,殊不知最华美、最值得人怀念的颜色还没有绽放。

这棵40英尺高的猩红栎树挺立在空旷的草原上,完美无瑕,健壮挺拔。12日它还青葱苍翠,现在到了26日,就全然变成了耀眼的深猩红色――阳光下每片树叶都红得那么透,就像在猩红色的颜料里浸染过似的。整棵树像极了一颗心,不仅形态像,颜色更像。这样的美景难道还不值得你等候吗?十天前,你肯定没想到这苍翠的大树会呈现这么华丽的颜色。在其他树木的叶子纷纷飘落的时候,它的叶子依然牢牢地长着,似乎在说:“我虽然是最后一个变红的,可是我比你们大家红得鲜艳多了,我穿着红色的外衣给你们殿后呢。栎树当中只有我们猩红栎还没有认输。” 此时的猩红栎像春天的枫树一般生机勃勃,树液频频在它们体内迅速流动,甚至到十一月还不会干涸。大多数栎树叶子都枯萎凋敝了,它们的叶子却那么绚烂,这跟树液的流动不无关系。它们充满了活力。我用小刀割开树皮,树液瞬间就流了出来。这种“栎树烈酒”散发出一股令人愉悦的辛辣味,和栎实的味道有几分相似。

从远处眺望那条四分之一英里宽的林谷,环绕在松树中的猩红栎多么绚丽啊!它们那鲜红的枝叶和青翠的松树亲密地交织在一起,将它们的美全然呈现出来。如果说它们是红色的花瓣,那松树的枝干就是它们翠绿的花萼。或者我们也可以沿着小路到丛林深处看看,那狭长的阳光从头顶上直射下来,照亮一顶顶红色的栎树帐篷,那帐篷的每条边都和翠色欲流的松树相接,缔造出一幅美轮美奂的风景。的确,如果没有常绿树的烘托,这秋色恐怕要大打折扣了。

猩红栎需要十月下旬那晴朗的天空和明亮的阳光,好把它们的色彩充分展现出来。如果太阳躲进云层,猩红栎看上去就会有些模糊。我坐在我们镇子西南的一处悬崖上,看着太阳渐渐西斜,阳光照亮南边和东边橄榄绿色的丛林。此时,均匀地分布在森林里的猩红栎红得格外耀眼,我都不知道它们有这么鲜艳。那两个方向的猩红栎色泽鲜明,直到远处的地平线上都清晰可见。隔壁镇上,一些高大的猩红栎把它们红色的背影举到丛林上空,就像一朵朵巨大的玫瑰花,长着无数精致的花瓣。而东边松林山的五针松树林里,有些纤细的猩红栎就矗立在地平线上,它们和松树交替出现在松林的边缘。它们披着红色的外衣,就像身穿红色军装的士兵站在身穿绿色衣服的猎人中间。猎人的衣服也是橄榄绿色。直到太阳落山,我才相信森林军队中竟然藏着那么多红衣士兵。它们的红色如同燃烧的烈焰,你每靠近它们一步,它们的威力就减少一分。因为站在这么远的距离眺望,那些潜伏在树叶间的暗影不太能看得出来, 整体看上去鲜红艳丽。它们反射颜色的焦点远在这边的空气里。仿佛每株猩红栎都变成了流彩的核心,在夕阳的余晖里, 它的色彩愈来愈浓烈,愈来愈鲜艳。它从映入你眼帘的阳光中汲取力量,它这火红的色彩其实有部分是外借的。它只有几枚较为暗淡的红叶作为聚焦点或引燃物,用以点燃火焰,而后从空气里为自己找来燃料,随即烧成一片猩红色的或红色的浓雾或烈焰。这是多么富有生机的红色啊!此时此刻,在这个季节,就连围栏都反射着玫瑰色的光芒。你看到的树格外红艳, 比它本身还要红艳。

假如你想数一下有多少猩红栎,那不妨现在来数。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当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的时候,你站在丛林里的山顶上,除去西边,你视野范围内的所有猩红栎都会映入你的眼帘。除非你能像玛土撒拉(Methuselah)1 一样长寿,否则穷极一生连一小部分也数不完。然而,即便是在乌云密布的日子,它们在我心中也像我以前见到的那么亮丽。向西望去,它们绚丽的色彩淹没在耀眼的阳光里。不过若是朝其他方向眺望,整片森林就是一座大花园,这些晚开的玫瑰如火如荼地在花园里绽放,与苍翠的常青树交相辉映。而那所谓的“园丁” 们,正四处走来走去,或许他们还带着铁锹和水壶,却只能看见几株夹杂在枯叶中间的小小紫苑。

猩红栎就是我的紫苑,是我花园里晚开的鲜花。我这个园丁不需要为它们做什么。遍布森林的落叶保护着我那些花草的根茎。你不需要在院子里松土挖地,只需要抬头看看,将眼前的景色收入眼底,就拥有了美丽的花园。我们只要把目光放远一点,就可以把整片森林看作一座花园。猩红栎,那森林之花,正在怒放,所有的草木(至少在枫树全盛期过后)都不及它壮丽!它们比枫树更吸引我,但我并不知道它们是如此广泛而均匀地分布在整片森林里。它们如此坚韧,堪称树中君子。

1 《圣经》中人物,据传享年969岁,是非常高寿的人。

它们是盛开在十一月的花,陪伴我们迎接寒冬的降临,温暖着十一月初的景色。值得注意的是,最近广泛出现的明亮的颜色竟然是这种浓郁的猩红色和红色,是这最浓烈的颜色。它们是一年当中熟得最透的果实,就像寒冷的奥尔良岛上那硬邦邦的、有光泽的红苹果!不过那种苹果只有来年开春吃才芳香甘美。我爬上山顶,看到成百上千株猩红栎分布在四面八方,甚至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我站在四五英里外欣赏着它们,它们从来不会让我的期望落空!等待了两个星期的美景展现在我的眼前。这晚开的森林之花胜过春夏所有的花草树木。它们绚丽的颜色绝对很少见,还夹杂一些精致的小斑点,这是给那些走在最卑微的药草和矮树丛中间的近观者看的,远观者根本留意不到。尽管我们天天从树林里穿过,沿着山麓漫步,但是现在这片绵延的森林和山麓美不胜收,仿佛进入全盛期。相较之下,我们的花园多么寒酸啊!那园丁还在照料枯草里的几株紫苑,而对他头顶上那巨大的紫苑和玫瑰视若无睹,不过它们也不需要他的照料。它们就像放在浅碟上的一点红色底漆,迎着日落时分的天空高高举起。何不走进那座大花园里,把目光放得更长远,让视野变得更开阔,而不是任由目光在有些“堕落的”小角落里躲躲闪闪?何不畅想森林的壮美,而不是只想着那几株圈在园子里的草本植物?

散步的时候不妨走远一点,爬上山坡。如果十月下旬你爬上我们郊区的哪座山,或者你们郊区的哪座山,然后眺望森林,可能就会看到我试图向你描述的景色。如果你有意去看或者去寻找,肯定会看到。否则,就算这样的景色比比皆是,你也不一定会看到。不管你站在山巅还是空谷,或许一辈子都觉得这个季节的丛林是枯黄凋敝的。有些东西我们看不见,与其说是因为它们不在我们的视线内,不如说是因为我们的思想和目光从来没有在它们身上停驻过。因为眼睛跟其他胶状物一般无二,本身并不具备领会的能力。我们不知道自己会看多远多广,或者多近多窄。因此,很大一部分自然景象我们终生都未必能看见。园丁只看到园丁的花园。而且,这也可以从政治经济的角度去理解,那就是按需供应。自然女神不会让她的美景明珠暗投。我们能够欣赏多少美景,就有多少美景呈现在我们眼前――分毫不多。不同的人站在同一座山头所看到的景象不尽相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在你动身的时候,猩红栎就映入你的眼帘了。要想看到什么东西,首先心里要念着它,脑子里要想着它――而此时我们眼睛里已经容不下其他东西了。在我探索植物的漫游中,我发现首先心里要装着找到那种植物的念头,或者想着它的样子。不管它对这个地方来说多么陌生,哪怕和哈得孙湾一样遥远,只要你日复一日地念着它,下意识期待着它的出现,过上几个星期或几个月,最后肯定会看到它。

我发现了二十多种能叫得上来名字的稀有植物,都是这么找到的。一个人只会看到他关注的东西,一位专注于草本植物研究的植物学家,连草原上哪怕最高大的栎树都看不到。搞不好他无意间会把栎树苗践踏在脚下,或者最多也只注意到它们投下的影子。我发现,在同一个地方要看不同的植物,眼睛需带着不同的意图,哪怕它们就生长在一起也不例外,就拿灯芯草属植物和禾本科植物来说:当我寻找灯芯草属植物的时候,就看不见生长在它们当中的禾本科植物。要专注于不同领域的东西,眼睛和思想需要抱着多少不同的意图啊!诗人和自然学家对事物的看法是多么迥异啊!

找一个新英格兰的市政委员,让他登上最高的山峰,告诉他去观察四下的风景,给他戴上最合适的眼镜(唔,如果他愿意,不妨给他一副小望远镜),让他极目远眺,而后把他看到的景象全部写下来。他会看到什么呢?抑或,他会选择看到什么?当然,他会看到自己身上的佛光,至少还会看到几座礼拜堂,或许还会看到有人应该比他多纳税,因为那人竟然有一块那么气派的林地。现在,换成把尤利乌斯?恺撒1 、伊曼纽尔?斯韦德堡2 或者斐济岛民带到山上,或者把他们一起带到山上,让他们认真观察,详细描述自己看到的景象,而后拿去比对。从他们的描述去看,他们看到的会是同样的景象吗?他们所看到的景象天差地别,就像罗马不同于天堂或地狱,抑或地狱不同于斐济群岛。据我们所知,我们身边总有那么一个人跟这些人一样奇怪。

1 罗马共和国末期杰出的军事统帅、政治家。

为什么打几只鹬和丘鹬这样的野味也需要神枪手?神枪手心中有既定的目标,知道应该瞄准哪里。如果猎手听说鹬从天上飞过就胡乱朝天空开枪,那命中的几率非常小。要想获得美好的东西,道理也是一样的。倘若猎手不了解某种鸟类的迁徙期和栖息地,不知道它们翅膀的颜色,不曾对它们充满渴望和期待,就算等到天都塌下来,他也未必能抓到。即使他紧张地一步一步靠近,对着飞行中的目标连开好几枪,甚至就在玉米田里,也抓不到。狩猎者开始训练自己,他武装起来,不知疲倦地守候,荷枪实弹,以备抓捕他要的猎物。他为此祈祷,奉上供品,最终捕获到了猎物。经过一番漫长而充分的准备,他锻炼了自己的眼睛和双手,朝思暮想了许久,然后带上猎枪, 撑着小船,去搜寻草甸上的松鸡――一种他的同乡们既没有看到过也没有念叨过的野鸡。他顶着风将小船划出几英里,蹚过齐膝深的溪水,忍饥挨饿守候了一整天,这才抓住它们。他出发之前这些猎物就几乎被他纳入袋中了,现在不过是加最后一把力,全部塞进去。真正的狩猎人可以通过他的“窗子”为你射中任何猎物――除此之外,他的“窗子”或眼睛还用来做什么呢?猎物会自己飞来,落在他的枪管上,可是除了他,从来没有人见过它展翅飞翔的样子。大雁从他上空飞过,在他头顶上鸣叫,他就会生起火,来保证自己食物的供应。在他的陷阱空掉之前,20只麝鼠对掉进哪个陷阱有优先选择权。活着的时候,他对狩猎越来越沉迷,即使到苍天和大地都令他感觉索然无味的那天,狩猎也不会让他感觉无趣;死去后,他会进入更广袤、更快乐的狩猎场。渔民们也会梦到鱼,在梦中看到鱼漂摆动,直到他把它们抓进自己的水槽。我认识一个女孩,她被派去摘越橘的时候,采到了几夸脱的醋栗,而其他人却浑然不知那个地方长着醋栗。这是因为她来自内地,在家乡的时候已经习惯采摘醋栗了。天文学家知道哪里星辰汇集,别人拿起望远镜还没有看到星星,他的脑海中已经清晰地呈现出星星的样子。母鸡站在那里,用爪子抓挠两下就能找到吃食,而苍鹰却不是这样寻找食物的。

2 瑞典科学家、神秘主义者。

我刚才提到的那些鲜亮的叶子并非特例,而是一种自然规律。我认为所有的叶子在凋敝前都会呈现出更鲜亮的颜色,就连青草和苔藓也不例外。当你诚心诚意地观察每种最卑微的植物变化时,就会发现它们或早或晚都会呈现出独特的秋色。如果你计划为这些绚丽的秋色列一份完整的清单,那这份清单会跟你所在的地区的植物种类目录差不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