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八月二十日,丛林和沼泽中到处都是茂密的洋菝葜叶子和小灌木,到处都是已经枯萎衰败的臭菘和黑黎芦,河边的梭鱼草也已经渐渐变黑,无处不在提醒着人们秋天的降临。
这是紫草(画眉草属多年生草)最美的季节。我还记得自己初次邂逅紫草的情景。彼时,我站在河岸边的山坡上举目四望,发现就在大约三四十竿远的地方,有一条约六竿长的紫色地带。那条紫色的带子沿着丛林的边缘,一路向草地倾斜过去。尽管它并不十分鲜亮,但它宛如一片片的鹿草,色泽艳丽,惹人注目,那深紫的色泽仿佛密密地抹了一层浆果的汁液。我上前去看才发现是一种开着花的野草。这种野草不到一英尺高,长着几片稀疏的绿叶,紫色的圆锥花序向四面伸展, 仿佛一阵紫色的薄雾在我身边缭绕。凑近看才发现这种草不过略带紫色,不细看都很难发现,更不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如果你拔一棵出来,就会发现它的根茎是那么纤细,颜色是那么浅淡。然而,若在晴朗的天气远远观赏,它们就宛如精致优雅的花儿,用生机勃勃的紫色装点着大地。此类微不足道的诱因综合起来,最终产生了明显的效果。这令我惊异而着迷,因为野草的颜色从来都是暗淡而朴素的。
这片美丽的紫云让我想起正在凋零的鹿草,紫草的出现刚好接替了鹿草的位置,这是八月最有趣的现象之一。最美的紫草通常都生长在狭长的荒地上或干涸的谷底里,略高于草地的边缘。贪婪的割草者不会对它们挥舞手中的镰刀,因为他对这些纤弱的紫草不屑一顾。或许是因为它们太美了,他根本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他的眼睛是用来寻找梯牧草的。他认真地收割着临近的干草和更有营养的青草,把这片美丽的紫雾留给散步者去收获,让他们去填充自己想象力的粮仓。沿着山坡往上,或许还生长着黑莓和圣约翰草,以及被人忽视的、枯萎的、瘦长的六月草。多亏紫草生长在这样的地方,而不是夹杂在年年被收割的青草间。大自然借此将功用和美丽隔离开来。 在很多这样的地方,紫草一岁一枯荣,年复一年地绽放着美丽,用精致的紫晕装点着秋天的大地。它们生长在缓坡上,或连成一片,或三五成簇分散开来,一直坚持到第一场寒霜降临大地。
就大多数植物而言,色彩最艳丽、最迷人的部位是花冠或花萼;也有很多植物以种荚或果实著称;还有的以树叶见长, 比如红枫;也有的梗茎本身最美,也就是它们的花卉或开花部位。
最后特别需要说明的是垂序商陆(Phytolacca decandra)。 从这个时节直到九月初,挺立在悬崖下的垂序商陆根茎渐渐变成紫色,让人眼花缭乱。它和很多花儿一样令我着迷,此外, 它还是我们秋季的主要果实。它的每个部分都是花(或果), 从茎、枝、果柄、花梗、叶柄甚至到紫色叶脉的微黄色叶片, 无不色泽艳丽。它的浆果从绿色到深紫色,色彩各异,圆柱形的总状花絮有六七英寸长,优雅地向四周垂下,供鸟儿啄食。 鸟儿从萼片中啄出浆果,就连萼片也是灿烂的胭脂红色,映射着火焰般璀璨的深红。生命在怒放,一切都如火如荼地成熟了,堪与任何同类事物媲美。也由此,虫胶和胭脂红的结合促成了紫虫胶的诞生。除此之外,同一株植物上还有花蕾、花朵、青涩的浆果、深紫色的熟浆果以及花一般的萼片。
我们都希望在温带植物中看到红色,红色是最绚丽的颜色。垂序商陆吸引着我们,它请求艳阳照耀着它,好让它展现出最美的身姿。这个时节,它必须让人看见自己夺目的光彩。 8月23日,太阳照在温暖的山坡上,我从峭壁下经过,穿过一丛美丽的垂序商陆。那丛垂序商陆大约六七英尺高,它们的茎早早成熟了,紧贴着地面,呈现出明艳的深紫色,和依旧翠绿的叶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自然创造并完善了这样一种植物,堪称取得了罕见的胜利,仿佛夏季有它足矣。它所获得的成熟多么完美啊!它是辉煌的生命的象征,死神不会过早降临,来终结它的生命,它是大自然的点缀。倘若我们也能像垂序商陆一样,拥有完美的成熟,在濒于腐朽的时候依旧生根发芽,依旧绚丽夺目,那该多好啊!它们吸引着我的目光。我砍下一根做拐杖,这样我就可以将它握在手中,依靠在它身上了。我喜欢掐一枚浆果,用手指将它捏出汁液,看着那些汁液流到手上。这些竖直向上的、分叉的紫色“酒桶”盛满了落日的余晖,弥漫着晚霞的光芒,用你的目光品尝这样的美酒,不知胜过在伦敦码头清点酒桶多少倍!对大自然而言,可以酿造美酒的不是只有葡萄,而诗人们只知道咏唱葡萄酒,那产自他们甚少见过的外国植物的**,仿佛我们自己的植物所蕴含的汁液还比不上那些咏唱者多。事实上,垂序商陆也被人称为美国葡萄,尽管它们是美国本土植物,但有的国家在酿酒时会用它们来提升葡萄酒的色泽。因此,一些蹩脚诗人对垂序商陆一无所知,却盲目赞颂着它们的功效。如果你愿意,这些浆果足够你涂抹暮色中的霞光,也足够你把酒狂欢。它的血色长茎将会做成怎样的长笛,在这样一场舞会中笛声清亮!它不愧是一种高贵的植物,在它的长茎中,我可以静坐冥思,度过最美妙的傍晚。在这些林立的长茎中间,或许会诞生一个新的哲学或诗歌流派呢。它们在整个九月都亭亭玉立。
就在九月,抑或将近八月底的时节,一种我特别感兴趣的草正当其时,那就是芒草属的野草,也叫作胡须草,或紫指草。小须芒草又名紫草林,须芒草属(如今叫作高粱属)亦即印第安草。第一种草非常高,草茎纤细,从三英尺到七英尺不等,顶端有四五根紫色的穗向上伸出,形似手指。第二种草也十分纤细,丛生植物,每簇约一英尺宽,两英尺高,微微弯曲。到了抽穗开花的季节,上面就会长出略带白色的绒毛。这个时节,干旱的沙地上和山坡上铺天盖地的都是这两种草。不必提那美妙的花朵,单单它们的草茎就会反射出一种紫色的光泽,宣示着成熟季节的降临。或许我对它们心怀同情是因为农夫们不喜欢它们,它们只能生长在贫瘠而荒凉的地方。它们的色彩十分艳丽,如同成熟的葡萄一般,传递着春季所不具有的成熟气息。只有八月的骄阳能点亮它们的草茎和叶子。农夫们早就从高地割来了干草,才不会屈尊带上大镰刀,来这里收割这些稀稀拉拉开着花的细长野草。这些野草中间时常露出一片片沙地,不过,我还是兴致勃勃地踏上沙地,沿着矮橡木丛的边缘,穿过紫色的草丛,和这些淳朴的伙伴打招呼。我想割下一大捆,从而“拥有”它们,我想用马拉搂草机将它们搂到一起,堆成草垛。耳朵灵敏的诗人或许能听到我心中磨刀霍霍的声音。这两种草是我最早学习辨认的草,当时我不知道自己周围竟然有这么多的朋友环绕着,只是把它们当作一般的野草丛。它们紫色的草茎也像垂序商陆的草茎一样,令我欢欣鼓舞。
八月就要结束了,对那些从大学毕业典礼和封闭社会逃离的人来说,它们是多么好的庇护所啊!我可以在“广袤田野” 边界上的紫色林草间潜行。这些日子的下午,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看到一簇簇纤细的紫指草,它们像路标一样挺立在两旁,指引着我前进的方向,将我带上更有诗情画意的小径。
有的人或许会从这些一人高的草丛间穿过,甚或将它们踩倒在地;有的人可能割了数吨铺在马厩中,甚或成年累月喂给牲口吃。然而对于这些植物的存在,他们却算不上了解。如果你能沉下心来观察它们,可能就会为它们的美深深折服。哪怕是最卑微的植物,哪怕被我们称为杂草的植物,每一种都伫立在田野上,传递着我们的万千思绪。而它们却徒劳地伫立了那么久!这些年来,每到八月份我都徜徉在这广袤的田野上,却从来没有认出这些紫色的伙伴。我也曾匆匆掠过它们的头顶, 也曾将它们践踏在脚下,而它们却站起身来祝福我。美好的事物和真正的财富总是那么廉价,那么不为人所重视。或许人们竭力避开的地方就是天堂。这些农夫们不屑一顾的紫草,若能得到你的垂青眷恋,也可寻得一丝慰藉。而我尽管曾经与它们朝夕相对,似水流年也确实带给我一缕紫色的光芒,但我仍旧应当说,我从未看到它们。现在,无论我走到哪里,眼中都只有它们。它们是支配一切的君主,是令我心醉神迷的胡须草。 这片沙滩迎合着八月骄阳的催熟力量。在我看来,沙滩仿佛和摇曳的纤细草茎融为一体,也映现出紫色的光泽,成了一片紫滩!这就是阳光被植物毛孔和泥土缝隙尽数吸收的结果。 所有的浆液仿佛都染上了酒红色。于是,我们不仅有紫色的海洋,还有了紫色的大地。 栗色的胡须草、印第安草或林草在荒芜的地方随意生长,但却比上面提到的同类(从两英尺一直到四五英尺高)更罕见、更漂亮,颜色也更鲜明。或许,它们也吸引着印第安人的目光。它狭长的明紫色圆锥花絮微微低垂,黄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生姿,仿若在芦苇状的叶片上升起的小旗子。这些鲜艳的旗子召集着远处山麓上的散兵游勇,仿佛一队一队的印第安人正在集结。它们以印第安人的名义命名,美丽而明艳,代表着印第安种族,却甚少为人所重视。惊鸿一瞥,它们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那么深刻,让我整整辗转反思了一个星期。它们傲然挺立,宛如印第安酋长向自己最心爱的狩猎场投去最后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