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观(1 / 1)

阳明学派 谢无量 1158 字 3个月前

哲学者之人生观,大别之有二种,一厌世主义,一乐天主义是也。厌世者之观于人生也,以为人生苦痛之数,常胜于快乐之数;人性本恶,而与罪恶俱生,故世界与人生皆在可厌之列,而有不足希其存者,此厌世主义之本旨也。于是仅恶夫目前社会之浊乱者,或亦称“厌世主义”。盖推其一时厌弃社会之念,则终有厌弃世界及人生者矣。乐天者之观于人生则不然。以为世界者,造物者所造也,实一至上之域,不当复有所慊然。此万有神教及万有理性教之所持也。于是但徇一身之娱乐,亦有附于乐天主义者矣。“厌世者”之说,又有稍变以人生虽不免灾害邪恶,而其全体,则可日月进于善者;“乐天者”之说,又有以人生当自然无为,而复反于太古之淳朴为善者。要其大别,二宗而已。儒教本与乐天主义相近,故每以天道为满足。虽终身坎壈不遇,犹不忘利人及物之意。盖征诸天理,而深信社会之可得而善,及利人及物之事之可得而行,是以不怀独善自守之念也。

陆王之意,既略同于儒家之乐天主义矣,故以人生但当随圣人之教,全人之道,尽人之性,以参天地而立极,是人生之本领也。象山之言曰: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天之所以为天者,是道也。故曰“唯天为大”。天降衷于人,人受中以生,是道固在人矣。孟子曰:“从其大体,从此者也。”又曰:“养其大体,养此者也。”又曰:“养而无害,无害乎此者也。”又曰:“先立乎其大者,立乎此者也。”居之谓之广居,立之谓之正位,行之谓之大道。非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则何以为大丈夫?(《象山全集》卷十三)

又曰:

人生天地间,为人自当尽人道。学者所以为学,学为人而已,非有为也。(《象山全集》卷三十五)

然则人生之正鹄,即在自尽其人道。自尽其人道,即尽其天所以与我之性也。惟圣人之道,为峻极于天。故学者当以圣人为志,至于所以尽此人道者。又特取于《中庸》之言诚,以为唯一之德焉。故曰:“成己成物,一出于诚。彼其所以成己者,乃其所以成物者也,非于成己之外复有所谓成物也。”又曰:“彼其所谓诚者,乃其所以为德者也,非于诚之外复有所谓德也。”又曰:“闲邪存其诚,诚之存诸己者也。德博而化,德之及乎物者也。彼其所以闲而存者,乃其所以博而化者也。外乎诚之存,而求其所谓德之博则惑矣。”又曰:“至矣哉!诚之在天下也。一言之细,一行之微,固常人之所忽。然言出乎身加乎民,行发乎迩见乎远,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君子喘言蠕动皆足法,造次颠沛必于是。庸言之信,而莫不可以为天下则;庸行之谨,而莫不可以为天下法。知至乎吾之诚,而不知夫言行之细也。”(《象山全集》卷二十九)由斯以谈,则能尽人之道者,惟在诚其身心而已。象山之人生观,以达于圣境,合乎天德,为人生之正鹄。故不以此世界为污浊而别求清静之世界也,不以此躯体为可厌而别求神灵之躯体也,非徇一己好恶之私而有所贪慕弃取于其间也。亦尽人人所当尽之人道,是为人生之定义。此超然而确实之人生观,固有非世俗所谓乐天主义所能尽者矣。

阳明承象山之学,益以至诚为维持天地之道,而人生之所不可不勉者。其言曰:

夫天地之道,诚焉而已耳;圣人之学,诚焉而已耳。诚故不息,故久,故征,故悠远,故博厚。是故天惟诚也故常清,地惟诚也故常宁,日月惟诚也故常明。(《全书》卷二十四)

又论《中庸》之言诚曰:

诚之无所为也,诚之不容已也,诚之不可掩也。君子之学,亦何以异于是?是故以事其亲,则诚孝尔矣;以事其兄,则诚悌尔矣;以事其君,则诚忠尔矣;以交其友,则诚信尔矣。是故蕴之为德行矣,措之为事业矣,发之为文章矣。是故言而民莫不信矣,行而民莫不悦矣,动而民莫不化矣。是何也?一诚之所发,而非可以声音笑貌幸而致之也。故曰“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全书》卷二十四)

阳明既以天道、地道为诚,卒又以人道亦惟诚。诚也者,真天地人一贯之道与?

抑人不可不诚,而诚为天然自具之德性。盖人为天所生,天之道即诚是也。何谓诚?真实无妄之谓诚。天以诚生人,人固宜全受此诚而无失。诚为宇宙之本体,万物由此本体而出,人心能合于诚之本体者斯可矣。阳明之人生观,虽略同于象山,而其论诚尤切至,皆本于子思。盖以诚为宇宙之原则,又为伦理之原则。诚者宇宙之真相,不容一毫诈伪存于其间。故人之百行,亦不容有一毫诈伪,所以法天也。阳明之宇宙观及人生观,一切以诚统之。诚既为世界之根本,吾人自当爱诚。尽力于诚,即当爱世界。尽力于世界,岂有厌弃之之理乎?然则惟能明诚者,乃真正之乐天主义。其漫然托于厌世,而自觉其悲哀痛苦者,是未闻诚之义,非狂则愚,儒者之所不取也。

《大学》之书,所以示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之道。凡政治道德之说,无所不具。而阳明序《古本大学》曰:“《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全书》卷七)然则大学之道,亦不外于诚。即所谓致良知,亦以全诚之道而已。良知,即诚也。故阳明之教,在致良知,立诚,以全人道,以合天地之德,是为最终之正鹄。圣人者,至诚之人也;神者,想象中之至诚之灵物也。天人合一,则天人之诚,融合无间。众德之根柢,在吾心中,真神亦在吾心中。言乎神之在天者,是吾心内真神之影像也。影像愈远,则感之愈严、愈贵。仰其影像,而退察乎吾心。圣人不求于远,唯求之于吾心,明吾心之良知斯已矣。所谓乐土,不在于他,而在于吾心也;所谓至善,不在于他,而在于吾心也。一切之善,皆具我心,故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阳明龙场大悟,乃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夫然,则至诚即真我,即世界中最伟之神圣,欲知人生之价值,不可不先知真我。”此真至正确切当之人生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