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的课上,我是完全彻底地信服了心理技术方法的有效性了。而且,由于看到了这一方法在实际操作中的应用,我被深深地打动了。我的一个同学,达莎,演了《布兰德》里面有关弃婴的一场戏。这场戏的主要内容是:一个女孩回到家发现家门口的台阶上有一个弃婴。起初,她感到有些难过,但是经过很短时间思考后,她决定收养这个可怜的孩子。但是这个虚弱苍白的小生命很快就在她的臂弯里停止了呼吸。
达莎对表演这种有小孩子的戏特别感兴趣,因为她不久前曾失去过一个孩子,他是个私生子。这件事情有人私下跟我讲过,也许只是一个谣言。但是看到今天她表演的这场戏后,我毫不怀疑地相信这是一件真事儿。整个表演过程中,她始终泪流满面,她对孩子的温柔完全传达给了我们,我们感到她一直抱着的那根木棍根本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我们好像能够感觉到襁褓里包裹着的那个可怜的小生命。当表演到婴儿快要死的那个瞬间,导演喊了暂停,因为他担心达莎入戏太深导致情绪过于激动。
我们也都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既然我们能够直面观察生活本身,那么为什么我们还要去认真观察生活、目标任务和肢体动作呢?
“因为在那里,你们可以看到灵感能够创造出什么,”导演高兴地说道,“灵感不需要技巧;它完全可以按照我们的艺术法则自行运转起来,因为灵感创作是以自然本身为基础的。但是你们却不能每天都依赖这样的灵感,因为在某些情况下,灵感可能不会降临,那么……”
“哦,是的,有些时候确实如此。”达莎说道。
于是,她好像害怕自己的灵感会枯竭一样,打算要把她刚才演的戏再重复一遍。在刚开始的时候,托尔佐夫为了保护她脆弱的神经系统,想要阻止她,但是不一会儿她自己就停下了,因为她实在演不下去了。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导演问道,“你知道,雇佣你为公司工作的老板是想让你坚持演下去的,不仅要有个好的开头,而且接下来的演出也要做得一样好,否则,这出戏就是开头精彩,然后却以失败告终。”
“不,我要先找一下感觉,然后才能演好。”达莎说道。
“我能理解,你想要直奔情感。这当然很好。如果我们能够找到成功释放情感的稳定方法,那当然棒极了。但是,情感不可能是稳定的。它们就像水从指缝间流出一样难以把握。这就是为什么,无论你是否喜欢,都必须要找到更牢靠的激**感的方法的原因。”
但是,我们这位易卜生的狂热追随者对于把肢体表演的方法应用到创作中的建议不屑一顾。她一遍又一遍地尝试各种可能的方法:切分成小单元、内部目标任务、发挥想象力等等。但是,其中没有任何一种方法足以吸引她。不管她怎么不情愿,或者怎么抵触,最终她都不得不接受以肢体动作为基础的表演方法了,并且托尔佐夫给了她很好的指导。他没有尝试给她找新的动作,而是努力引导她找回自己凭直觉已经做得很精彩的动作。
这次达莎表演得很好,她的表演很真实,而且她对自己的表演也有了信心。但是,这比不上她先前的精彩表演。
然后,导演对她说:“你表演得很漂亮,但是这和第一场戏不一样,因为你改变了自己的目标。我让你演的这场戏是抱着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婴儿,你展现给我的却是抱着一根用桌布包起来的没有生命的木棍。你的所有动作都跟着它改变了。你抱着这根木棍的姿势很熟练,但是怀抱一个活生生的孩子需要大量细节动作,而你这次却把它们忽略掉了。第一次,在你包裹这个虚构的婴儿前,你把它的小胳膊和小腿舒展开来,你真实地在抚摸它,你充满爱意地亲吻它,你对它轻声地说话,你含着泪对它微笑。这些细节动作非常感人。但是刚才你却把这些重要的细节全都漏了。自然,也是因为,一根木棍既没有胳膊也没有腿。
“还有,当你用布把婴儿包起来的时候,你做得很小心,生怕布把婴儿的脸颊盖住。完全包好后,你仔细地看着他,脸上满是自豪和喜悦。
“现在,再演一遍这场戏,要努力改正你的错误,记住,你抱着的是孩子,而不是一根木棍。”
经过多次努力,达莎终于能有意识地回想起她第一次无意间表演得很精彩的那场戏。一旦她相信自己抱着的是个婴儿,她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当她完成表演后,导演赞扬了她,并且说她的表演是他刚讲过内容的有效实例。但是我依旧感到有些失望并且坚持认为达莎后来的表演并没有成功地打动我们。
“没关系,”导演说道,“一旦基础打好了,演员的情感自然而然就释放出来了,在想象力的暗示下,他一找到情感释放的合适出口,就可以把观众打动了。”
“我不想伤害达莎脆弱的神经,但是假如她曾经有过一个可爱的孩子。她特别疼爱他,当他只有几个月大时,他突然死了。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给她安慰了,直到有一天命运忽然可怜了她,她在自家的门口发现了一个比自己的孩子更可爱的婴儿。”
大家又回过头来继续表演。这时,导演的话还没有说完,达莎就对着那根木棍抽噎起来了,这次她甚至比第一次还要伤心。
我赶紧跑到托尔佐夫跟前,向他解释说,他碰巧触及了达莎的伤心事。他吓了一跳,马上走上了舞台想要让大家停止表演,但是他被达莎的举动弄得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怎样打断她才好。
表演结束后,我走过去想要跟导演聊一聊。“这难道是真事儿?”我说,“是不是这次达莎体验到了她自己的现实的个人悲剧?那样的话,就不能把她的成功表演归因于任何技巧,或创作艺术了。这只是一次偶然的巧合而已。”
“现在,你告诉我她第一次的表演算不算是艺术?”托尔佐夫反问道。
“当然是。”我承认道。
“为什么?”
“因为她从直觉上回忆起了她的个人悲剧,而且她被打动了。”我解释说。
“那问题好像是这样的:是不是通过我的提示,达莎找到了一个新的假设条件,而不是她自己找到的?我觉得,在演员自己唤醒记忆和在别人的帮助下唤醒记忆之间,没有什么不同,”他继续说道,“重要的是记忆中留有这些情感,一旦给予特定的刺激,就能把它们激发出来了!然后,你的整个身心都禁不住相信这些情感的真实性。”
“我同意这一点,”我争论说,“但是,我还是认为达莎并不是因为肢体动作而感动的,而是因为您给她的提示感动了她。”
“有时候我不否认这一点,”导演打断我说,“所有的事情都依靠想象的提示,但是,你必须知道什么时候使用想象的提示才是适时的。你可以去问问达莎,如果我提早给她提示,她会不会被我的提示感动,当她第二次表演这场戏时,在她抚摸这个弃婴的小胳膊、小腿,亲吻他之前,在她打心底里还没把这根木棍想象成一个可爱的活生生的孩子之前,她根本没有表现出任何情感。我相信如果这时我提示她那个用脏兮兮的破布包裹的木棍就是她的儿子的话,只会伤害到她的感情。诚然,她会为我的提示跟她自己的人生悲剧刚好如此巧合而哭泣。但是,这种为死去的婴儿而哭就不是我们这场独特的戏中所需要的哭,我们需要的是失而复得之后的喜悦之后又得而复失的悲伤。
“而且,我相信达莎还会排斥那个木棍,想要把它丢到一边去。她会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但是却不是为了那个道具婴儿而哭,而是为她死去的孩子而哭,这并不是我们所需要的哭,也不是她第一次表演这场戏呈现给我们的哭。这只是她想起了自己孩子的模样后,才又一次像第一次那样痛哭流泪的。
“我猜出了恰当的时机,并且向她抛出了我的建议,碰巧这个建议又和她最心酸痛苦的记忆吻合。结果就特别打动人了。”
但是,我还有一点没弄清楚,于是,我就问导演:“当达莎表演的时候,她是真的处在一种幻觉的状态吗?”
“当然不是,”导演坚决地回答我,“事实并不是她相信一根木棍真的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而是因为剧本中故事情节发生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如果剧本中的故事真的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在她身上的话,那可真是救了她。她相信自己充满母性的行为动作、相信她自己的母性之爱和所有她身处的周围环境。
“所以,你认识到了这种激发感情的方法,不仅在塑造角色时是有价值的,而且在你希望重新体验曾经塑造过的角色时,也是有价值的。它给予你们回忆起从前经历过的情感的方法。如果没有这种方法,演员表演时瞬间迸发的灵感就会在我们面前一闪而过,然后就永远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