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导演让我们到他家里去上课。他把我们带到他的书房里，我们在那儿舒舒服服地坐好后，他开始说话了：“现在，你们了解了演戏是从使用‘假如’开始的，它像一根杠杆一样把我们从日常生活提升到想象力的层面上。剧本、剧中的人物都是作者想象力的产物，一系列的‘假如’和规定情境也都是他想象出来的。在舞台上，没有现实这一说法。艺术是想象力的作品，所以剧作家的作品也应该是这样的。演员的目标就是使用技巧把剧本转变成一种舞台现实。在这个过程中，想象力的作用举足轻重。”

他指着书房的墙壁，那上面贴满了所有能想象到的各种舞台布景的设计图。

“看，”他对我们说，“所有这些作品都出自我最喜欢的一名艺术家，现在他去世了。他是一个古怪的人，热衷于为还没有写完的剧本设计布景草图。比如，这张设计图，就是为契科夫生前计划写的最后一部剧作的最后一幕而设计的：《科考队迷失在冰冷的北极》。”

“谁会相信，”导演说，“这幅画是由一位毕生都没有离开过莫斯科及其周边的人所画的呢？他通过仔细观察冬天他家周围的景物，从故事书和科技出版物，以及照片上得到的资料创作出了一幅北极风景。他利用想象力，在这些资料的基础上画出了一幅画。”

然后，导演指着另外一面墙让我们看，在那上面是一套风景画，每幅画在我们眼中都传达出不同的心境。而且，在每幅画作里，都有一排相同的漂亮小房子，房子旁边是一片松树林，只是每幅画里季节不同、昼夜不同和天气状况不同。再往前看，画里面还是一片相同的地方，只是没有房子，只有一片明净的湖水和各种各样的树。显然，这位艺术家喜欢按照自己的方式重新设计自然和相应的人类生活景观。在他的所有画作中，他建造和摧毁房屋和村庄，改变当地的面貌，甚至移动山峦。

“这里还有一些给未问世的剧本‘行星间的生活’设计的草图。”导演指着另外的一些素描和水彩画说，“为了画这样一幅画，艺术家不仅要有丰富的想象力，而且要敢于大胆地幻想。”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呢？”其中一位同学问道。

“想象力创造出来的是有可能存在的事物或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幻想虚构出来的东西是不存在的事物，它们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但是，谁又知道呢？或许它们以后会出现。当凭借幻想虚构出飞毯的时候，谁能想到有一天我们可以乘坐飞机在天空中飞翔呢？幻想和想象力对于画家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

“那么对于一个演员来说呢？”保罗问道。

“你觉得呢？关于剧本，剧作家是提供了一切演员需要知道的吗？你能够在百十来页纸上将剧中人的全部生活都描述出来吗？比如说，作者会给出剧本开始前所发生事情的足够细节描述吗？他让你知道剧本结束后将要发生什么剧情了吗，或者幕后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剧作家在这方面经常是吝啬的。在剧本中，你或许只能找到‘人物同上外加彼得’；或者是，‘彼得下场了’。但是人物不能从天而降，或凭空消失。我们决不主张任何‘泛泛的’表演，例如‘他起床了’‘他焦躁地走来走去’‘他笑了’‘他死了’等等。即使是人物的特征也描述得相当简洁，例如‘一个外貌随和的年轻男人，抽烟抽得很凶’。几乎没有足以创造出人物的整体外在形象、行为举止、走路方式的基本信息。

“那么台词呢？只要记住台词就足够了吗？

“剧本上给你的东西能完整地描述出剧中人物的性格特征吗？告诉你角色所有隐藏的想法、感情、冲动和行为了吗？

“没有，所有这些都需要演员更加丰满、更加深刻地表现出来。在这个充满创造力的过程中，想象力起着引导演员的作用。”

就在这时，一位不速之客来拜访，打断了我们的课。他是一位著名的外国悲剧演员。他给我们讲述了他的成就。在他走之后，导演笑着说：“当然，他喜欢夸夸其谈。但是买他账的人竟然真的相信他的杜撰。我们演员习惯了用想象力补充细节渲染事实，这个习惯也被带到了日常生活中。当然，这些想象的细节在生活中是多余的，但是在舞台上确是必需的。

“说到天才，你就不会说他在撒谎；他看待现实的眼光与我们不同。如果他的想象力让他一会儿戴上玫瑰色的眼镜，一会儿戴上蓝色的眼镜，一会儿戴上灰色的眼镜，一会儿又戴上黑色的眼镜，我们就谴责他，那样公平吗？

“我必须承认，不管是作为演员还是导演，当我在同不能吸引我的角色或剧本打交道时，我自己也总是撒谎。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创作能力就处于瘫痪状态了。我必须要有一些刺激，所以我告诉每个人我的工作让我多么兴奋。我迫使自己去搜罗任何有趣的东西，然后吹嘘一番。我的想象力就通过这种方式被调动起来了。我自己独处时，就不会这样做，但是在与其他人一起工作的时候，我就得尽量为自己的谎言找托词。而这些谎言经常能被当作素材用到角色或演出中。”

“既然想象力在演员的工作中起着这么大的作用，”保罗有些胆怯地问道，“如果缺乏想象力的话，怎么办呢？”

“必须培养想象力，”导演回答道，“否则离开舞台。不然，演员就会受到导演的左右，导演就会用自己的想象力弥补演员的缺失，那样演员就变成了提线木偶，受其摆布。所以，演员如果能建立自己的想象力，那不是更好吗？”

“这个，”我说，“恐怕，很难。”

“这完全取决于你拥有哪种想象力，”导演说，“自身有主动性的想象力能够很容易培养起来，并且可以稳定地、不知疲倦地一直运行下去，不论演员是清醒着还是在睡梦中。还有一种是缺乏主动性的想象力，不过这种想象力，只要稍有暗示，就很容易被唤起并且会继续运行下去。如果是对暗示没有反应的那种，问题就相当棘手了。这个时候，演员从暗示中领会到的只是外部的、形式上的一些东西。对于这种情况，想象力的培养真是困难重重，让人忧虑，除非演员非常努力，否则成功的希望十分渺茫。”

我的想象力具有主动性吗？

它还是对暗示有反应的吧？它会自主发展起来吗？

这些问题让我久久难以平静。那天深夜，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身边还垫上靠垫，我闭上眼睛，开始即兴创作。但是，尽管闭着眼，我的眼前，一直有彩色的圆点飞逝而过，我的注意力都被它们分散了。

我索性关上了灯，我猜想是灯光让我有了那样的感觉。

我该想些什么呢？我的想象力向我展现出一大片松树林，树木在柔和的微风中，像和着节奏一般轻轻地摆动。我似乎嗅到了清新的空气。

为什么……在一片宁静中……我听到了钟表的嘀嗒声？……

我睡着了！

可是，为什么，我会意识到我想象中的一切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

然后我登上了飞机，飞上树顶，飞过树林，飞过田野、河流、城市……滴答，滴答，钟表还在不停地敲着。

……谁在打呼噜？肯定不是我……难道我是睡着了……我已经睡了很久了吗……钟表敲了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