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今天这堂课上,导演继续和我们讨论上次的测试表演。可怜的瓦尼亚·温特索夫被批评得最厉害。托尔佐夫说他的表演连匠艺都算不上。
“那他的表演是什么呢?”我问道。
“是那种最让人反感的过火的表演,”导演回答道。
“至少我没有那种情况吧?”我战战兢兢地说。
“你当然有!”托尔佐夫回驳道。
“什么时候?”我忍不住大声说,“您自己说我演得……”
“我是说过你的表演中,有一些地方确实充满创造性,但是其他的地方……”
“算是匠艺吗?”我一下子脱口而出提问道。
“匠艺只有靠长时间的练习才能掌握,就像格里沙的表演,但是你根本没有时间做到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你所饰演的野蛮人形象只是一种夸张的模仿,那是一种最业余的橡皮图章刻板手法,其中没有一点儿技术含量可言。即使是匠艺表演,如果没有掌握它的技术,也是难以做到的。”
“但是我是从哪儿学到的这些橡皮图章法呢,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在舞台上表演啊?”我说。
“读一读《我的艺术生涯》,你就知道了。那里面有两个小女孩,她们从来没有去过剧场看戏,没看过演出,甚至连彩排都没有看过,但是她们演了一出悲剧,是用最迂腐、最没有价值的陈腔滥调的刻板手法表演的。幸运的是,即便是你们中的很多人也用了这种表演手法。”
“为什么还是幸运了呢?”我问道。
“因为比起纠正根深蒂固的匠艺来,纠正这种业余的橡皮图章法相对容易。”导演说。
“像你们这样的初学者,如果有天分的话,偶尔能够在某个瞬间很好地融入角色,但是你们做不到以一种持续的艺术手法把角色全部演绎出来,因此你们总是演着演着就演过了头。最初,这种危害不大,但是不要忘记这里存在极大的危险隐患。你们必须从最开始就避免它,否则就会形成习惯,摧毁你们和你们的天赋。
“就拿你来说吧,你很聪明,但是为什么在正式表演中,除了那几个片段,你的表演都显得那么荒唐呢?你真的觉得那个摩尔人,他生活在以文化著称的时代,会像一只野兽一样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吗?你所扮演的那个野蛮人,即使是在和旗官平和地谈话,也向他咆哮、龇牙、翻白眼。你在哪里学到的这种表演角色的方法?”
因为我在日记里记录了我在家里练习角色表演的过程,现在我把细节详细地跟导演说了一遍。为了更直观形象,我搬来一些椅子按照它们在我房间里的位置摆好。摆到某些地方,托尔佐夫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就对了,从这里就可以看出你那种特别糟糕的表演是怎么来的了。”我刚一完成,他就说,“当你为正式表演准备的时候,你处理角色的出发点是给观众留下印象。用什么呢?用符合你所塑造的人物的真实有机的情感,对吗?但是你一点儿这样的情感都没有。你甚至没有一个哪怕是表面上的完整鲜活的形象可以模仿。你能做的还有什么呢?只有抓住最先碰巧闪现在头脑中的轮廓。你的头脑中储满了这种东西,随时可以调出来描摹生活中的场景。每一种印象都以这种或那种形式保存在我们的记忆中,当需要的时候能够拿来使用。在如此仓促大意之时,我们很少关注我们所传达出来的是否符合现实。我们常常满足于一些大概的特征或幻象。日常生活给我们提供了模板或某些外形信息供我们模仿,也多亏了演员长期使用,这些形象出现在舞台上时还可以被大众理解。
“你的身上就有这个问题。你被一个模糊的黑人外形**了,没有反复思考莎士比亚写的是什么就匆匆忙忙地塑造了一个角色。你只塑造了角色的外在特征,这对你来说,似乎还很形象生动,容易表演。当演员没有从生活中提炼出可以随心所欲自由支配的大量生活素材时,这种情况就会经常发生。你可以跟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说:‘不加准备,马上给我演一个野人出来。’我敢打赌大多数人都会跟你演得一样;因为撕咬、咆哮、龇牙咧嘴、翻白眼这些行为,已经从早在不知什么时候起,就被认为是一个野蛮人的形象编织到我们的想象中去了,实际上这是错误的。这些表达情感的方法,通常我们每个人都有。有人常常不管什么原因、什么时刻或是什么场合都使用这些表演手法。
“不过匠艺是使用经过训练出来的模板代替真实的情感,而过火的表演则是把人类最初的一般习惯,甚至这些习惯还未经打磨或准备,就直接搬上舞台了。而作为初学者的你们,这样做是可以理解的,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在将来一定要多加小心,因为业余的过火表演会发展成为最糟糕的匠艺表演。
“首先,要努力避免所有不正确的表演手法,为了达到最终目的,就得学习我们这一表演流派的基础知识,这也是体验角色的基础。第二,不要再重复刚才你说的、我也已经批判过的愚蠢的表演手法。第三,没有经过自己内心体验过的,甚至都不感兴趣的任何角色,是绝对不可以通过外在手段塑造出来的。
“艺术的真相是难以描绘的,但也绝非难以企及。当它和艺术家合二为一,与观众融为一体时,它就会变得更加令人愉悦、深入人心。建立在真实基础上的角色会成长繁盛,反之,建立在模式化造型基础上的则会枯萎消亡。
“你们搜罗到的那些惯用手法很快就会被淘汰。第一次使用它们的时候,你们误以为是灵感来了,但是之后它们却再不能激起你们的兴奋点,让你们激动不已。
“接着还要补充一点:剧场演出环境、观众对演员表演的关注、表演是否成功取决于观众的反应以及在这些条件下演员使用各种手段表现自己的欲望,等等。这些我们这个行业里的刺激因素常常会极大地影响演员,即使是正在表演非常熟悉的角色时也是如此。到最后,演员的表演水准不会得到提高,反而这些因素会让他们热衷于表现自己,使表演手法更加程式化。
“以格里沙为例,他真的很用功,所以他的橡皮图章式表演,基本上还是不错的;但是因为你没有在表演上下功夫,所以你的表现非常糟糕。这就是为什么我称他的表演是相当好的匠艺的原因,而你的表演中不成功的部分,我认为就是业余的过火表演。”
“那么说,我的表演是混合了我们这一行业里最好的和最坏的表演,是吗?”
“不,不是最坏的,”托尔佐夫说。“其他人的表演甚至更糟糕。你那些业余表演的地方是可以纠正过来的,但是其他人的错误是有意为之,不容易改变或很难从演员身上连根拔除。”
“那是什么呢?”
“是利用艺术。”
“具体是什么呢?”一名学生追问道。
“就像桑娅·乌利亚米诺娃的那种表演。”
“我!”可怜的女孩惊讶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我做了什么吗?”
“你把你的小手、小脚,还有你的全身都展示给我们看了,因为在台上可以看得更清楚。”导演回答道。
“太恐怖了!我一直都不知道!”
“那是因为习惯根深蒂固,所以时有发生。”
“那您为什么赞扬我?”
“因为你的手和脚确实漂亮。”
“那么这么做有什么坏处呢?”
“不好的地方就是你在向观众卖弄,并没有在扮演凯瑟琳。你知道,莎士比亚写《驯悍记》并不是为了让一个叫桑娅·乌利亚米诺娃的学生在舞台上向观众展示她的小脚或是和她的仰慕者们眉来眼去。莎士比亚有他自己不同的目的,而这个目的你并不知道,所以你的表演也不能让我们看明白了。不幸的是,我们的艺术经常被个人目的利用。你利用它展示你的美丽。其他人利用它来赢得荣誉、获得钱财,或者是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在我们这个行业里,这些都是很普遍的现象,所以我想尽早制止你们,避免染上这种习气。
“现在要牢牢记住我要告诉你们的事情:剧场,由于演出都是当众进行的,会吸引许多人,这些人只想要展示美貌或谋得虚名。他们利用公众的无知,某些人低俗的趣味、偏好、隐私、虚假的成就感和许多其他与创作艺术无关的手段来满足个人的私欲。这些利用艺术的人是艺术的死敌。我们必须用最严厉的方法对付他们,如果他们不能被改造,就必须把他们赶出艺术的舞台。因此,”说到这里,他又转向桑娅,“你必须下定决心,只此一次,你来到这里是为艺术服务,为艺术献身,还是利用艺术达到你个人的目的的?
“但是,”托尔佐夫继续转向我们其余的人,“在理论上,我们能把艺术划分为不同的类别,可在实际操作中,表演的各个流派往往是混合在一起的。确实,我们经常看到一些伟大的艺术家,由于自身的弱点,很不幸沦为匠艺,同时,也有些匠艺演员在某些时刻把表演升华到真正艺术的高度。
“在同一场演出中,我们会看到演员们有体验角色的时候,也有表现主义、匠艺和利用艺术的时候。这就是为什么对于演员来说必须要区分各类艺术界定的原因。”
听了托尔佐夫的解释,我算是明白了:“测试演出给我们带来的伤害比益处大得多。”
“不是这样的,”听了我的意见,托尔佐夫反驳道,“测试演出是让你们知道,在舞台上哪些事情是绝对不能做的。”
在讨论即将结束的时候,导演宣布从第二天起,我们除了跟他一起上课外,将开始常规的训练课,目的是训练我们的声音和身体,课程包括声乐、体操、舞蹈和击剑。这些课程每天都有,因为人体的肌肉需要长时间、系统、全面地训练才能够得到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