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 第五章 同性恋 第一节 性的逆转1(1 / 1)

假如一个人的性冲动的对象是一个同性而不是异性的人,就这另成一种性歧变的现象,有人叫作“性的逆转”(sexual inversion),或“反性感”(contrary sexual feeling)或“优浪现象”(uranism),2比较最普通的名词是“同性恋”(homosexuality),所以别于常态的异性恋(heterosexuality)。在这许多名词里,同性恋无疑是最能够概括这方面一切现象的,而性的逆转一名词则最适用于一切表面上有些先天倾向而根柢比较深固的各式同性恋。在一切性的歧变之中,同性恋是界限最分明的;同样是性冲动的表现,同样是用情,而情的寄托则根本而且很完整地从一个常态的对象转移到另一种对象身上,若就常情而论,这对象是逸出了性欲的范围以外的;我们一再地说“同样”两个字,因为除了对象的转变为同性而外,其余一切用情的方法、过程、满足等等,可以说完全和异性恋没有二致。同性恋是一种很反常的歧变,但它所能给予一个人的满足,似乎比任何其他歧变为大。同性恋或性的逆转之所以重要,也许这是一个主要的原因了。这种重要性又可以从三方面看出来:(一)它的散布极广,古今中外,不论在任何文明的阶段里,都有它的重要地位;(二)在今日的文明社会里,它是一种屡见不鲜的现象;(三)许多著名的人物都有过同性恋的表现。

同性恋的根本而也可以说是“自然”的基础,是在人类以下的动物里便找得到的。同性恋原是动物界的一个相当流行的现象。至少在其他的哺乳类动物里是很普遍的,特别是在和人类在血缘上最为接近的灵长类的动物里。汉密尔顿医师研究过猕猴和狒狒的性的发展,说“未成熟的雄性猴子通常总要经过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里它在行为上所表现的性的兴趣,几乎完全是同性恋的,而一到性的发育成熟,这时期便突然终止,而性的兴趣与活动就变为异性恋的了”。朱克曼很近密地观察过狒狒和黑猩猩的同性恋行为,有时发现在雌的一方,此种行为比雄的更要显著,他甚至觉得在猿类中,同性恋和异性恋的行为根本上仿佛是一回事,找不到显然的区别。

在许多未开化与半开化的民族里,同性恋也是一个很彰明较著的现象,有时它在风俗里并且很有地位,而同性恋的人往往得到别人的尊敬。在西洋近代文明所由建立的几个古代文明里,情形也复如此。亚述人中间是有这个现象的,而埃及人,在差不多四千年以前,也把男色式**的行为看作相当神圣,而认为何露斯(Horus)和塞特(Set)两尊神道便有过这种行为。同性恋不但和宗教发生关系,并且和武德也有牵连,古代非洲北部的迦太基人、希腊人的一部分祖先杜仑人(Dorian)、古代黑海以北的斯基泰人(seythian)以及后来北欧的诺曼人,都曾经从这些立场对同性恋特别下过一些培植的工夫。最后,在古希腊人中,同性恋的受人尊崇,就到了一个登峰造极的地步;他们认为它不但和武德有关,同时和理智的、审美的,甚至于道德的种种品性也有联系,并且,更有不少人认为它比正常的异性恋还要来得尊贵。基督教传入欧洲以后,同性恋还是保持着它的地位,但是它的声誉却一落千丈了;从此以后,大家再也不理会它是一个心理上的异态的现象;它的目的无非是要把恋爱与尊崇的情绪施诸同性的人身上,而此种情绪不一定要以犯奸的行为做归宿,也就不再有所措意。到了东罗马皇帝查士丁尼(Justinian)以后,它算是又受人承认了,但仅仅被认为是一种“所多玛现象”或**,换言之,就是一种丑不可耐的**恶,甚至是一种犯罪行为,值得国家法律和宗教法律的极严厉的处分,即受焚烧的极刑,也不为过。

在中古时代,性的逆转也是很发达的,在军队的营房里固然不必悦,就是在修道的寺院里,也许一样流行,要不然,天主教忏悔的科条(penitential)也不会屡次提到它了。不过,这现象的发达到一个境界以至于受人注目,则在文艺复兴的时代。拉蒂尼(Latini),但丁的老师,是逆转的,而但丁在他的作品里,也提到在当时有学问和有名望的人中,这种歧变是时常遇到的。法国的人文主义者米雷(Muret)因为有这种歧变,一生之中,几乎始终濒于死亡的绝境;文艺复兴时代最伟大的雕塑家米开朗基罗(Michaelangelo)也怀着一番同性恋的理想与热情,不过我们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推断,他对所爱慕的男子发生过肉体上的关系;马洛(Marlowe),英国文艺复兴时代的主要诗人之一,也显然有同样的情绪;我们也有理由可以相信近代科学方法的祖师培根(Francis Bacon)也未尝不是这样一个人。3

凡是逆转的人不大肯请教医师,确乎是个事实。就一般的例子而言,他是很安于自己的境遇的,他有他的故我,并不愿意把它改变,因此没有寻医问卜的必要;他的智力也相当高,大都不在一般水平之下,甚至于在一般水平之上,因此,他总有法子可以把他的特点掩饰过去,不致招惹是非,更不至于引起法律的干涉。也因为这种种原因,除了少数人知道到哪里去发现或怎样去发现逆转的例子而外,逆转现象究属流行到什么程度,一般人是不知道的。在德国,希尔虚弗尔德在这问题上的了解是谁也比不上的,据他综合许多方面的估计(即许多不同作家就人口中许多不同阶级所做的估计)而得的结果而言,逆转的人以及同性恋和异性恋两可的人,要占到全人口的1%到5%。在英国,我个人单独观察,虽远不及希氏那般深广,发现在有知识的中等阶级里,普遍的程度也正复相似,在中下各阶级里,同性恋的例子虽若较少,但也并不稀罕,此种例子虽未必都有先天的根据,但遇有同性恋的事件发生,他们几乎完全没有什么憎恶或惊诧的表示;中下阶级里许多逆转的例子也时常谈到这一点;也可见不稀罕之说是一个事实了:在女子中,同性恋的存在比较不容易刺探出来,但事实上其流行的程度似乎并不比男子中为小;这是和上文所已讨论过的各种歧变很不相同的一点,那几种歧变,在男女的分布上,我们多少可以找到一些区别,但同性恋是分布得很平均的;极端的同性恋的例子也许在男子中比较多些,但不甚显著而根柢较浅的例子则似乎以女子为多。4在有的职业里,逆转的例子也比较多。在科学家与医生中,逆转的例子并不见得特别多;但在文学家与艺术家中,特别是在伶人中,这种例子是屡见不鲜的。5在理发业与男女侍役业里,情形也复如此。反过来,很大一部分有知识的逆转的人都表现出各种艺术的兴趣,特别是音乐的爱好,6就我个人观察所及,这种人可以占到全数的68%。

美国的知识阶级与自由职业阶级也有同样的情形,并且表现得比上文所说的还要清楚。佩克(M.W.Peck),在波士顿的60个大学教师里,发现7个是很确实的同性恋者,其中有6个人并且承认在成年以后和别人有过行为上的表示以至于身体上的接触;这60个教师并不限于一二院系,而是任何院系都有份。7人之外,又有2人也显然有同性恋的情绪,但本人并不自觉。佩氏认为就大学教师阶级而言,10%是同性恋的,先不问有无行为上的表示与身体上的接触。7据汉密尔顿医师的调查,100个已婚女子中,只有44个不承认在青年时期有过同性恋性质的游戏生活,至少是追忆不起有过这种经验;但同时却有46个男子和23个女子承认有过同性的情好关系,并且要好到一个彼此对性器官以刺激相加的程度。8戴维斯女医师也发现31.7%的女子承认对别的女子有过热烈的情绪;而27.5%的未婚女子承认在童年有过同性恋的游戏,但其中48.2%也承认一到成年,这种游戏就停止了。9

同性恋的普遍和严重还有一个事实的证明,就是“象姑”业或“相公”业的发达。(同注5)这在德国柏林有人做过特别的研究;在柏林,警察对象姑业的态度和对娼妓业的态度,是同样的容忍,因为他们承认只有取容忍的态度,才可以管理她们和限制她们,使她们不至于妨害都市的公安。希尔虚弗尔德估计柏林的象姑约有20000人;但后来毕克登(Werner Picton)比较精密地估计则以为只有6000人。10其中三分之一以上是可以断定为有精神病态的;而四分之一不足则不但所以满足顾客的同性恋的欲望,自身也有同样的欲望。象姑业的产生,普通承认的原因是失业,好比娼妓业一样,但事实上原因当不止于失业的一种。

性的逆转虽属一个如此重要的现象,但一直到近代,它才成为一个科学的研究题目或被认为有研究的价值。这是在德国首先开始的。在十八世纪末,德国学术界有人发表了两个例子。后来霍斯利(Hssli)、11卡斯巴(Caspar),特别是乌尔里克斯〔(Ulrichs),“优浪现象”的名词就是他起的〕,13又做了些清宫除道的工作,但这些都不能算重要。到1870 年,韦斯特法尔(Westphal)所观察的例子发表以后,才奠定了这方面的研究基础。韦氏所观察的是一个青年女子,他对她的特点与此种特点的原委描写得十分详尽,他证明这种特点是先天遗传的而不是后天获得的,因此,我们不应当把它看作**恶的表示;他又说明,这女子的生活里虽有神经不健全的成分,却不是一个疯狂的例子。14从此以后,我们对性的逆转的知识,便很快地一天比一天加多了。克拉夫特-埃平,是逆转现象的第一个伟大的诊察家,在他的《性的精神病态学》里,他搜集了一大堆逆转的例子;这本《性的精神病态学》,不用说,也是在性变态方面唤起一般人注意的第一本科学的作品。冒尔也是一个比较后起的大家,他的评断力比克氏为强,他的科学训练也比克氏为广,克氏一书问世后不久,他的那本很值得钦佩的关于《性的逆转》的专书也就出版了。最后,希尔虚弗尔德继踵而起,他对逆转的人的同情的了解,在质与量上都是无与伦比的,而他的那本《男女同性恋论》(Der Homosexualitt,1914)不啻是这题目的一册百科全书,可惜到现在还没有人把它译成英文。意国好像是“性的逆转”这个名词(inversione sessuale)的发源地,在那里,学者如里蒂(Ritti)、塔马契亚(Tamassia)、朗勃罗梭等很早就提出过若干例子。在法国,1882年夏尔科和马尼昂最先着手这方面的研究,15后来又有一串很著名的研究家在这现象上下过不少工夫,使它越来越易于了解,这些研究家包括费瑞、塞里厄(Sérieux)、圣保罗(笔名为洛,Dr.Laupts)16等。在俄国,最先对这现象有所探讨的是塔诺夫斯基(Tarnowsky)。在英国,西蒙兹(John Addington Symonds)以名医之子而自身又富有文学天才的资格,曾经私自印行过两本很值得注意的小册子,一本讲古希腊的逆转,一本讨论近代的同性恋问题。17卡本特(Edward Carpenter)也著过一本小册子(最初也是私自印行的),后来又出过一本专书,叫作《间性论》(The lntermediate sex),原先是用德文发表的,后来才有英文本。拉法罗维奇也用法文出过一本有相当价值的书。18而我自己关于这方面的一本书,19最初也是在德国出版的(书名叫《反性感》,德文原名是Das Kontrre Geschlechtsgefühl,1896),后来又在英美两国印行。不过在美国,在我的书问世以前,基尔南和利兹登(Lydston)两家对于性逆转的事实与理论已经有过相当的注意。近年以来,这方面最值得注意的英文作品是从西班牙文译出来的马拉尼昂(Mara?ón)的那本书(译本,1932)。20

近年以来,这方面的研究虽多,但各家的意见还没能完全趋于一致。第一个困难与最根本的困难是在断定性逆转究属是先天遗传或后天获得的。在克拉夫特-埃平的影响传播开来以前,一般的意见是以为同性恋是后天的,是习得的,简而言之,它就是一种“恶习”,大体说来,是**过度或**过度以致阳事不举不能行人道后的一个必然的结果;也有以为是早年的暗示所造成(比内与施伦克-诺津主此说)。克拉夫特-埃平则承认同性恋有先后天两类。从此以后,先天之说就渐渐占优势,而后天说的重要就逐渐消减了。在冒尔的作品里,这趋势就很显著;希尔虚弗尔德和马拉尼昂以为在任何同性恋的例子里,总免不了一些先天的成分;而布洛克与阿尔特里诺(Aletrino)等则把因后天原因而有同性恋行为的人划分开来,另成一类,叫作“拟同性恋”(pseudo-homosexuality)。奈克的见地也是如此,他认为我们要分的,不是先天同性恋或后天同性恋,而是真实的同性恋或虚拟的同性恋,他又认为即在壮年以后才发现的同性恋也不是后天获得的,而是先天遗传的,不过发现得迟一些或“晚成”一些罢了。21有几位起初完全主后天说或侧重于后天说的专家(例如奈克与布洛克)后来也采取了这比较新近的见解。许多精神分析论者虽然到现在还认定同性恋是一个后天的现象,但也承认这现象往往可以成胶着或固定的状态,因此,其间也许有先天气质的关系;既有此留余地的看法,则精神分析派和其他各家的意见纵有出入,也就无关宏旨了。22

在各家的见地里,除了先天或后天一点而外,还有很基本的一点也经历过一番变迁,就是性逆转即使承认是先天的,它是一个病态、一个“退化”的状态抑或只是一个变态呢?在这一点上,克拉夫特-埃平最初是比较保守的,他接受向来的看法,认为逆转是一种神经病态或精神病态的表示,但在他最后的作品里,他很谨严地修正了它的地位,而很心悦诚服地承认逆转是一个变态现象,而不复是一个病态或“退化”现象。这也是后起诸家的见地所共循的一个一贯的趋向。这趋向是对的。逆转的人也许是很健康的,除了逆转的一点特殊变态而外,其余种种也许都是很正常的。我个人的立场一向以为逆转是一个变态,而不是病态,固然我也承认逆转状态和轻微的神经病态往往有密切的关系。希尔虚弗尔德(他发现逆转的例子之中,25%不足是有遗传的病根的)认为即使逆转现象里有一些神经病态的基础,那病态的成分普通是很小的;对希氏这见解我们可以表示同意。

讨论到此,我们不妨探讨一下同性恋的生物学的基础了。我们的主要对象原是同性恋的心理学,但心理的领域,是在更大的生物的领域之内,或心理自有其生物的基础,比较寻根究柢的讨论势不能不加以考虑。同性恋既有其先天的根源,更不容我们不参考到此。寻常我们似乎很容易说明高等生物界有两个截然划分而一成不变的性,一是挟有精细胞的雄性,一是挟有卵细胞的雌性。不过从严格的生物学的立场说,这看法是早已不正确的了。性究竟是什么,我们也许不知道;但我们知道它是会变动的,两性中的一性变成另一性是可能的;两性也不能截然划分,中间的界线往往不很确定。即在一个完全雄性与一完全雌性之间,有许多发育程度不同的中间状态。在有的生物的物类里,雌雄是分不大清楚的。性原是造化所运用的方法之一(此种方法在自然界不一而足),所以保障物种的繁育,但撇开了生殖作用而研究性的现象也是理论所许可的。造化的最终目的为繁育,“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伦莫不孳乳”,23固然不错,但繁育与孳乳的方法不止一种,而两性的方法不过是其中之一,也是无可否认的;既不过是方法之一,造化在运用之际,容有几分出入,也是情理上应有与可有的事。

我们不能不假定在每一对性染色体里,无论其为xy或xy,中间寄寓着一个有动力的物质基础,其活动的结果,命定了一个发育的个体,不成为雄型的,便成为雌型的。两个不同族类的个体**的结果,例如两个不同族的蛾类(在蛾类里这现象是有人特别研究过的),24其子息往往不大正常,雄的子息可以有向雌性方面发展的趋势;或者,在其他情势下,雌的子息有向雄性方面发展的趋势。在研究的人的印象里,前者的血缘似乎是“转强为弱”,而后者则“转弱为强”。在这样一个比较低等动物的物类里,我们已经可以看见所谓“间性”(inter-sexuality)的状态;由此以上,以至于人类,而进入心理学的范围,有人也时常用相类的名词,间性或中性(intermediate sex)等,来指称这一类居间的性型,但事实上这一类名词是不正确的。实际的现象大概是这样:决定雄性与雌性的因素之间,是有一个数量的关系的,这关系若和谐,或不成雄,便成雌,不成男,便成女,否则便成一种居间与夹杂的状态。决定性别的因素是个体遗传气质的一部分,因此,是与生俱来的,并且在发育的过程里,会越来越显著。所谓发育过程,不止指个体的发育,也指种族的发育,种族的发育到人类的阶段,这种居间与夹杂的状态就进而在心理与精神的领域里表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