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吧间的另一边,一群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玩投镖游戏。他说:“我不是到这里来乞讨的。”
“这件事对你真的很重要吗?”
“今天的战争和罗兰时代的已经完全不同了。煤可能比坦克更为重要。我们搞到的坦克已经超出了我们的需要。虽然那些坦克并不怎么好。”
“但是加纳隆依然有可能把你的计划破坏吧?”
“也不是那么容易。”
她说:“我想,你见我父亲的时候他们都会在座。就是一群小偷也还要讲点儿义气。高尔德斯坦因同老费廷勋爵、布里格斯托克——还有福布斯。面对你的这些对手你最好心中有个数。”
他说:“你还是少说两句吧。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你的人。”
“我没有人。说来说去我祖父还是一名工人呢。”
“你真不幸,”他说,“你生活在两军对阵之间的无人地带。在我生活的地方,我们都不得不选择一方。当然了,双方对我们都不信任。”
“你可以相信福布斯,”她说,“我指的是有关买煤的事。自然不是事事都信任他。他的名字就是骗人的——他是犹太人,真名叫福尔斯坦。在爱情方面他也不诚实。他想和我结婚。所以我知道他在这方面不老实。他在谢波德市场那儿有一个情妇。他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的。”她忽然笑起来,“我们还有些好朋友。”
这是D在这一天第二次大吃一惊了。他想起旅店的那位小姑娘。当今人们懂得的事情之多简直和年龄不相称。他的祖国的人民在学会走路之前就懂得了什么叫死亡。他们小小年纪就懂得了欲念——这种野蛮的知识本来应该慢一点进入他们的头脑,应该是从生活经验中逐渐收获的果实……在生活中对人们善良本性的幻灭感应该是同死亡一起到来的。而今天他们却似乎先有了这种幻灭感,然后才度过他们漫长的一生……
“你不会同他结婚吧?”他焦虑地问。
“有可能。在他们那些人之中他还算是个好人。”
“关于他有情妇的传闻不见得是真的。”
“哦,千真万确。我找人核实过。”
他没有继续谈这个话题,它令人感到不安。在他刚刚踏上英国国土时,心中不无羡慕之感……不管什么人都随随便便、漫不经心……甚至在检验护照的时候都存在有某种信任,可是现在看来在这种表面现象背后可能还隐藏着某种东西。他本以为笼罩着他生活的那种怀疑的气氛应该归咎于内战,现在他却开始相信这种怀疑实际上是无处不在的——它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人们之所以聚集在一起,完全是由于他们在生活中的罪恶,但是在**棍和窃贼与自己人相处时,倒也还需要保持某种信义。可惜他过去一直沉湎于自己的爱情生活,沉湎于伯尔尼抄本和每周讲授法国文学课,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看起来整个世界都即将变成一片废墟,只有十来个正直的人支撑着这个将倾的大厦——这太令人遗憾了。最好是干脆别费心机,让世界重新从蝾螈开始吧。“噢,”她说,“我们走吧。”
“去哪儿?”
“随便什么地方。我们总不能老待在这儿。现在天还早。看场电影?”
他们在一家像宫殿似的豪华剧场里坐了将近三个小时——展翅的金色塑像、厚厚的地毯、女侍穿梭不停地给客人端来茶点,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过分。他上一次在伦敦停留的时候,这种地方还不像现在这么讲究。那是一出情节离奇的音乐剧,充满了痛苦的牺牲。主人公是一位忍饥挨饿的编导和一位已经赢得明星桂冠的金发碧眼的女郎。她的名字本已用霓虹灯高悬在皮卡迪利广场上,可是她却毅然离开伦敦回到百老汇去拯救那位穷编导。她为一出新戏秘密筹措了资金,而且她那个对观众富有魅力的名字也使这出戏一举成功。那本是一出匆忙之中写出来的小型歌舞剧,班底也是一帮饥一顿饱一顿的天才人物。结果大家都挣了大钱,名字也都上了霓虹灯广告牌——编导也不例外。姑娘的名字当然从一开始就悬在那儿。苦受得不少,泪更没少流,最后才苦尽甘来。剧情荒谬离奇但又哀婉动人。所有的人都举止高尚而且发了财,仿佛已经遗失了几世纪的信仰和道德观念如今又在重新建立,依靠的只是人们不可靠的模糊记忆和潜意识中的期望——或许只是在石头上的一些象形文字。
他感到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膝头上。她曾经说过,自己并不是浪漫的性格。依他看,这个动作不过是她对柔软的座位、昏暗的灯光、缠绵的失恋歌曲的一种条件反射,就像巴甫洛夫用于实验的狗分泌唾液一样。不论哪个社会阶层的人都会有这种条件反射,就像人人都懂得什么叫饥饿一样,只有他没有任何反应,他好像短路,运转已经失灵了。他怀着一种怜悯的心情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应当嫁一个比那个在谢波德市场养着情妇的福尔斯坦更好一些的人。她并不是一个浪漫的姑娘,但是他却感到自己的手抚摸着的那只手凉冰冰的,非常依顺。他低声说:“我觉得有人一直在跟踪我们。”
她说:“管它呢。假如世界真是这个样子,也只好任它去了。是不是有人要开枪,或者一颗炸弹要爆炸?我最讨厌那种冷不丁吓人一跳的声响了。到时候你提醒我一下好了。”
“只是一个教世界语的老师。我刚才肯定看见他那副金属框眼镜在门廊那边闪了一下。”
那个长着一头金发、一双蓝色眼睛的女主角哭得更厉害了——因为人们必须经过公众的选择才能成名致富,而他们又都是出奇的凄惨愚钝。假如我们也生活在一个注定能得到幸福结局的世界中,他想,我们是不是也必须经过这么长时间才能找到它呢?可能这正是圣徒们的举止,他们的乐天知足的态度远非凡夫俗子所能理解——他们一进入这个世界就已经看到了幸福的结局,因此对于人世的种种痛苦是不往心里去的。罗丝开口说:“我再也受不了啦。咱们走吧。落幕半个小时以前就知道这出戏怎么收场了。”
他们好不容易才挤到过道里。他发觉自己依然握着她的手。他说:“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也能看到我自己的结局。”他感到异常疲乏。漫长的两天再加上遭人痛打使得他身体非常虚弱。
“哦,”她说,“我可以告诉你。你将继续为那些不值得为之战斗的人战斗下去。总有一天你会被杀死。但是你绝不会反过来回击罗兰——绝不会有意识地这么干。伯尔尼抄本的这部分整个是错误的。”
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她对司机说:“卡尔顿饭店,吉尔福特街。”他回头从车尾小窗往外看了看,后面并没有K先生的身影。可能刚才完全是个误会——即使K先生有时也得轻松轻松,观看一场煽情的演出,他也不会到这个花钱的地方来。他说:“我无法相信他们这么快就罢手。明天毕竟有人要吃败仗。煤就像一整队最新式的轰炸机。”他说这些话与其说是对着她,还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汽车缓慢地行驶在吉尔福特大街上。他又说:“我要是有一支枪……”
“他们不会这么大胆,是吗?”她说。她用手挽着他的胳膊,仿佛希望他和她就这样隐姓埋名地安全地躲在这辆出租车里。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经怀疑过她是L手下的人,他对此十分后悔。他说:“亲爱的,这件事就像算术中的总和,把我打死很可能引起外交上的麻烦——但比起他们把煤弄到手来,外交上的麻烦对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仅是个加法运算问题——看怎样才能得到最大的和。”
“你害怕吗?”
“有一点。”
“那为什么不找个别的地方住?和我回去吧。我可以给你准备一张床。”
“我还有点东西在那里。我不能到你那里去住。”出租车停了下来。他走下车。她跟着他下了车,走到人行道上站在他旁边。她说:“我能不能和你进去……万一……”
“最好别进去。”他握住她的手。这就给了他们一个借口,在街上多停留一会儿,看看身后有没有盯梢的。他始终摸不准老板娘是不是自己人。还有K先生……他说:“在咱们分手前,我还想问问……你能为这儿的那个小姑娘找个事吗?她很可爱,叫人信得过。”
她尖刻地说:“哪怕她马上就咽气我也不会管。”这是很久以前当他横渡海峡时在定期渡轮的酒吧里听到的声音,她就是用这副腔调向侍者命令的:“再给我来一杯。我还要一杯。”就像令人感到沉闷的宴会上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她说:“放开我的手。”他立刻照办了。“你这个该死的堂吉诃德。滚吧。让人拿枪把你打死……你还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处境!”
他说:“你误会了。那个姑娘年纪小得可以做我的……”
“女儿,”她说,“说啊。我也可以做你的女儿。可笑之至。事情总是这个样子。我明白。我也告诉过你。我这个人并不罗曼蒂克。这就是所谓的父女恋情。你可以有一千个理由恨自己的父亲,可最后你还是迷恋上一个和他一样大的男人。”她说,“这简直太荒唐了。任何人也不能自诩这种爱情富有诗情画意。去打你的电话吧,约个时间……”
他颇为不安地看着她,发觉自己除了恐惧和稍稍有些怜悯以外再无其他感情。十七世纪的诗人似乎认为人完全可能把一颗心永恒地奉献出去。依照现代心理学家的分析这完全是胡说八道,但是你却可能感到自己是那么悲伤、绝望,以致再不敢重新燃起过去的那种感情。他无可奈何地站在这家简陋的旅馆门前。旅馆的门没有关,以便于短期旅客随时进出。
他说:“如果这场战争结束了……”
“对于你来讲战争永远不会结束——你自己也这么讲。”
她是那么动人。他年轻的时候从来不知道有人会这样动人。他妻子一点儿也说不上动人,她是个相貌平常的女人,但当时这并没有妨碍他爱上她。虽然如此,如果女人长得漂亮一点儿,还是会使人动情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搂在怀里,就像是在做一项试验。她说:“我可以跟你上楼吗?”
“不要在这个旅馆。”他松开了搂着她的胳膊,他无法与女人谈情。
“你昨天夜里一上车我就知道我要出毛病。有些慌乱。对你特别客气。在我听见他们打你的时候我直想吐——我当时认为我一定是喝多了,可是今天早晨我一觉醒来感觉还是如此。你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爱过谁。他们管这个叫——初恋,对吗?”
她使用的是一种名贵的香水。他尽量使自己除了怜悯之外再有一点儿别的感情。对于一位已到中年的前法国文学讲师来说,这毕竟是一次机会。“亲爱的。”他说。
她说:“这件事不会持续很久,对吧?而且也不可能持续很久。你会被杀死——会吗?——这是用不着怀疑的。”
他不大令人信服地吻了吻她,说道:“亲爱的,我会见到你的……明天就会见到你。到那时正事也都忙完了。我们在一起……庆祝一番……”他心里明白他演戏演得并不成功,但是现在不是表演忠诚的时刻,再说她又太年轻,受不了忠诚老实。
她说:“即使罗兰,我想,也有一个女人……”但他想到的是另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爱尔达——当消息传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在神话传说中,你深深爱着的人死去后,你的生活也就完了。不像他这样继续活下去。谁对这个也不感到奇怪——作者只用了简单的几行描写她。他说:“晚安。”
“晚安。”她顺着街道向那些黑黝黝的树丛走去。他想,假如她真是L的人,那他找的这个情报员可太蹩脚了。他发现自己还是喜爱女人的,谈恋爱同背叛不无共同之处——可是这又有什么用?明天他要办的事就有了结局,他也就要回去了……他不知道最后她是不是会嫁给福尔斯坦。
他推开里扇的玻璃门,门开着一条缝。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但是当然他并没有手枪。灯早已熄了,但是他知道那儿有一个人,因为他能听见离那棵叶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的呼吸声。他自己在远处路灯的照射下完全暴露在门前了。不要移动身子——他们随时都可能开火。他又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手里握着的是香烟盒。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手指不让它发抖,但是他害怕疼痛。他往嘴里放了一支烟,接着开始摸索火柴——那些人很可能根本没料到墙上会突然亮出一个火光。他往前蹭了蹭,猛然拿火柴往身旁的墙上一划。火柴划在一只镜框上燃烧起来。一张苍白的孩子气的脸像一只气球一样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他说:“哦,上帝,爱尔丝,你吓死我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等你。”那个稚气未消的柔细的声音低声说。火柴熄灭了。
“为什么要等我?”
“我本来以为你也许会把她带到这儿来。”她说,“我得负责把顾客送进他们的房间。”
“胡说八道。”
“你吻了她,是吗?”
“那不过是应付。”
“不是。你有权利那样做。这是她的话。”
他怀疑把那些文件交给她是不是犯了一个大错误——假如她出于嫉妒把那些文件毁了呢?他问:“她说什么了?”
“她说你会被杀死,一点儿也用不着怀疑。”
他放心地笑了:“是啊,我的国家正在打仗。人们常常被杀死。但是她不了解实情。”
“可是在这里……”她说,“他们也不想放过你。”
“他们还不敢杀死我。”
“我知道出了一件可怕的事,”她说,“他们现在正在楼上,在议论你。”
“谁?”他急切地问。
“老板娘——和一个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
“一个小个子、头发灰白的男人——戴着一副金属架眼镜。”他肯定在他们走出剧院之前就溜了出来。她说:“他们刚刚还盘问我呢。”
“盘问你什么?”
“问我你对我说过什么没有,我看见什么没有——证件什么的。当然了,我什么都没说。他们想让我开口,那才是枉费心机呢。”她的忠诚深深地打动了他,同时一种怜悯之情在他心里油然而生。多么糟糕的一个世界,竟然听任这种品质白白浪费掉。她激昂地说:“他们杀了我,我也不在乎。”
“不至于到那种地步。”
这次从叶兰旁边传来的声音略有些颤抖。“她什么都做得出来。要是有什么不合她的意,她什么疯事都做得出来。我不在乎。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你是一位绅士。”这个理由太没有说服力了。她继续伤心地说,“那个姑娘所做的一切我都愿意替你做。”
“你现在替我做的事就比她多得多。”
“她和你一起回去吗?回到你那个地方?”
“不,她不去。”
“我和你去行吗?”
“我亲爱的,”他说,“你完全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
他能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声:“你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样子。”
“现在他们在哪儿?”他问,“老板娘和她的朋友?”
“二楼当街的房间,”她说,“他们是你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吗?”天知道她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个酸词儿。
“我认为他们是自己人,但还拿不准。也许最好在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之前,我先把事情搞清楚。”
“哦,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她什么都听见了。楼上有人说话她在厨房都听得到。她让我别告诉你。”他心里猛地一惊:这孩子会不会遇到危险?但这是他不敢相信的。他们对她又能怎么样呢?他顺着黑乎乎的楼梯谨慎地向上走去。脚底下一块楼板嘎吱响了一声。楼梯拐了半个弯,他爬到楼梯平台上站住了。一扇门敞开着。在粉红绸子制作的灯罩下面,灯光照射在两个人身上,他们正以极大的耐心等着他。
D轻声说:“早安。你没有教我晚安该怎么说。”
老板娘说:“进来,把门关上。”他照她的话办了。他也只能照她的话办,他突然想,不论做什么,自己总是听别人吆喝,就像由别人搬来倒去的一个木头靶子。“你去哪儿了?”老板娘盘问道。那是一张凶残的脸——丑陋的方下巴、阴险狡诈的神色和一脸脓疮,她真不该生为女人。
他说:“K先生可以告诉你。”
“你和那个姑娘干什么来着?”
“轻松轻松。”他好奇地扫视了一眼这个小巢——这个词对这间屋子再合适不过了。它根本不是一个女人住的房间,没有铺台布的大方桌,几张皮椅子,既没有摆着花也没有小摆设,只有一只盛鞋的小柜子。整个房间无论是从装潢还是布置上看都只是为了实用的目的。小柜子的门敞开着,里面塞满坚固耐穿的平底鞋。
“她认识L。”
“我也认识L。”就连墙上挂的画片也是只有男人才挑选的那种。廉价的彩色画片上的女人都穿着长丝袜和内衣。在他眼中这简直是一间独居多年的光棍的房间,好像弥漫着一种畏畏缩缩、鬼鬼祟祟、无法满足的邪念,使人禁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K先生突然开口了。他在这间男性十足的屋子里简直显得女气十足,听他说话你真担心他会歇斯底里。他说:“在你出去——上剧院去的时候,有人给你来了个电话,向你提了个建议。”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应该知道我当时不在。”
“他们说愿意满足你的条件,只要你明天不去赴约。”
“我没提过什么条件。”
“他们把话留给我了。”老板娘说。
“这么说他们是准备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让你和K。”
K先生把两只瘦骨伶仃的手紧紧绞在一起。“我们想要确切知道,”他说,“证件仍然在你手中。”
“你是担心我把它出卖了。在我回家的路上。”
“我们不得不小心点儿。”他说。他那提心吊胆的神情就像在倾听贝娄斯博士胶皮鞋的后跟声。甚至不在世界语中心他也总是战战兢兢的,生怕被罚一先令。
“你们是不是得到指示才这么干的?”
“我们得到的指示不很明确。很多事需要我们自己斟酌处理。你大概不会拒绝把你的证件拿给我们看看吧。”那个女人没有再开口——决定叫另一位先以好言相劝。
“不行。”
他轮流望了望他面前的这两个人——他似乎终于掌握了主动权。他真希望他的身体状况能允许自己运用这一权利,但是他已经筋疲力尽,没有这种精力了。英国到处都充满令人疲惫无力的记忆,使他记起他现在做的并不是自己真正的工作。他这时应该坐在大英博物馆里阅读法国文学。他说:“我相信我们是为同一个雇主工作。但是我仍然没办法相信你们。”那个满头灰发的小个子男人坐在那里,目光停留在自己指甲啃得秃秃的手指上,就仿佛是在受别人的训斥似的。那个女人面对着他,脸上流露着目空一切的神色,但除了这家蹩脚的小旅馆外她谁也统治不了。他亲眼看到过双方都有很多人因为背叛而被枪杀了。他知道从举止和面容上分辨不出哪个人是叛徒。世界上并没有加纳隆式的人物。他说:“你们是不是急着要拿到这桩交易中的一份好处?可是我告诉你们:既没有你们的一份,也根本没有交易。”
“这么说,可能该叫你看看这封信。”那个女人突然说道。他们刚才软硬兼施,都没有达到目的。
他细细地读了这封信。信无疑不是伪造的,他对部长签名和这种信纸非常熟悉,一眼就看出这是真的。看来他的使命已经到头了——这个女人被授权接收他手中那些重要的文件——什么原因信中没有说。
“你看,”那个女人说,“他们不信任你了。”
“为什么我刚来的时候你不把这封信拿给我看?”
“这事得由我斟酌决定。信任你还是不信任你。”
他的地位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们的信任只局限于叫他把证件带到伦敦,K先生被指示査对他到达旅馆之前的行动,但是对于他的秘密使命无权过问。这个女人看来在这两方面都是被信任的,既了解使命的内容也有权接收他的文件,但只是在不得已的时候,就是说,在他的行动受到怀疑的时候,他突然说:“你当然知道这些文件的内容是什么。”
她神气十足地说:“当然知道。”但是这时他心里完全明白了,她并不知道——他从她脸上看得出来,她只是装得十分神气,却板着一张脸。他们把这件事弄得非常复杂:既把任务交给你又不信任你,告诉你一部分真话又闪烁其词。如果部里对情况的估计是错误的……如果他把这些文件交出去,而他们又把文件出卖给L……他知道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是他自己,别的他就什么也不敢肯定了。屋里弥漫着一股廉价香水的恼人气味——这是这间屋子里的唯一女性气息,可是这也像男人洒了香水一样,令人心里不舒服。
“你知道,”她说,“你现在可以回去了。你的工作到此结束了。”
这也太简单了,简直令人无法相信。那位部长不信任他,或者说不信任他们,干脆什么人都不信任。他们互相之间也是同床异梦。每个人只知道自己是真是假。K先生知道自己想用这些文件做什么交易。老板娘明白自己的企图。除了自己之外你不能为任何人担保。他说:“这不是给我下的命令,文件还是要由我保管。”
K先生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他说:“假如你想背着我们搞什么名堂……”他那双收入菲薄、长久教世界语的眼睛闪烁不定,并且丝毫不加掩饰地泄露出他内心的贪婪和嫉妒……对那份少得可怜的工资你又能指望什么呢?在别人为自己的理想操劳的时候,有多少人孕育着自己的背叛行径啊。老板娘说:“你这个人很感情用事,一个资产阶级分子,一位教授,可能还很罗曼蒂克。假如你欺骗我们——你等着瞧吧,我这人可不是好惹的。”他不能正视她,她的样子像地狱一样可怕——一肚子坏主意。她脸上的那些疖子就像是她从前干的见不得人的事情的印记。他记得爱尔丝曾经告诉过他:“她有时像个疯子。”
他问:“你指的是我欺骗你们,还是欺骗家里的人?”他心里确实对她的话没理解。在强手如林的敌人圈子里他已经筋疲力尽、昏头昏脑了,他离前线越远就越感到孤独。他真羡慕那些战斗在前线上的人。他蓦地又回到现实中来了——街上,一连串的铃声,飞驰而过的呼啸声——是消防车还是救护车?空袭解除后人们寻找着被炸塌的建筑物掩埋起来的尸体;偶尔一镐下去就会碰到受伤的人……飞扬在街道上方的灰尘使整个世界一连几个小时变得雾蒙蒙的。他感到一阵恶心,止不住直发抖,他想起了那只紧挨着他脸的被炸死的公猫,当时他一动都动不了,只好强忍着躺在那里,猫毛几乎塞到他的嘴里。
整个房间开始震动起来。老板娘的脑袋像脓疱一样肿了起来。他听见她在说:“快点,锁上门!”他努力使自己振作一些。他们要拿他怎么办?是敌人……还是朋友……他跪在地上。时间似乎停滞不前了。K先生以不可思议的慢动作向门边走去。老板娘的黑裙子在他嘴边晃着,和那只死猫的皮一样,一股尘土味儿冲鼻而来。他真想大声叫喊,但是做人的尊严像牙科医生使用的撑口器一样压住了他的舌头——即使当警棍打在身上的时候,他也没有喊叫。她俯着身子问道:“那些文件放在哪儿了?”她呼出来的是廉价香水和尼古丁搅在一起的气味——构成了一股半女半男的气味。
他怀着歉意地说:“昨天挨了一顿打,今天又挨了一冷枪。”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拇指恶狠狠地向他的眼球按来:他陷入了一场噩梦。他回答道:“文件我没带着。”
“那在哪儿?”那只大拇指在他右眼前晃动着,他能听见门口传来K先生拨弄门锁的声音。K先生说:“锁不上。”他感到恐惧,就仿佛她的手和脸都带有传染病菌。
“你往另一边拧。”他拼命想挺起身来。但那只拇指又把他推了回去。一只结实的鞋子狠狠地踩在他的手上。K先生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在抱怨什么。一个虽然下定决心但还是流露出内心战栗的声音问道:“是您按铃叫我吗,夫人?”
“当然不是我。”
D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说:“是我按的铃,爱尔丝。我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恶心。救护车就在外面。有一次空袭我曾被埋在砖瓦下面。你搀我一把,我好上楼。”转眼间他们走出了那间小屋——盛鞋的小柜子、廉价画片上穿着长丝袜的女人和单身汉的房间所特有的椅子也一起拋在身后了。他说:“今天晚上我要锁上房门,不然我会梦游的。”
他们慢慢地爬到顶层。他说:“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差一点儿干了傻事。我估计,到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一起离开这里了。”
“我也走吗?”
他不假思索地允诺下来,就仿佛在这个充满暴力的世界上,你可以一张嘴就答应一切请求似的。“是的,你也一起走。”
三
那张猫皮和那条脏裙子和他做了一夜的伴。平时那种安宁的梦境硬生生地被破坏了,他没梦见鲜花和平静的小河,也没梦见老教授讲课。自从经历过那次最厉害的空袭以后,他一直害怕窒息而死。他高兴的是那边的人只是把犯人枪毙,而不是把犯人吊死。要知道,绳索套在脖子上是会使噩梦变为现实的。白天到了,可是没有一点儿亮光,黄色的迷雾让人看不清二十码以外的东西。在他刮胡子的时候,爱尔丝端着托盘进来了,盘子里有一个煮鸡蛋、一条熏鲑鱼和一杯茶。
“你别麻烦了,”他说,“我应该下楼去吃。”
“我想,”她说,“把早饭送上来是个合适的借口。你大概正等我把文件送回来吧。”她脱掉一只鞋和长筒袜,说道:“噢,上帝,如果有人现在进来,会想些什么呀?”她坐在床边,在脚背上摸索文件。
“那是什么?”他一边说一边仔细听着。他发现自己非常害怕文件回到自己手中。责任像是个不吉利的戒指,你更愿意把它送给别人。她端坐在**,听着外面的动静。一个脚步声嗒嗒嗒地下了楼梯。
“噢,”她说,“那是穆克里先生,一位印度绅士。他跟那些楼下的印度人不一样。穆克里先生很受人尊敬。”
他把文件接过来——哼,反正他很快就用不着这个了。爱尔丝穿上袜子说:“他这个人爱打听别人的事,他只有这个毛病。爱问这问那。”
“爱打听什么事?”
“咳,什么都打听。比如,我相信不相信占星图?我相信不相信报纸上说的?我觉得艾登先生这人怎么样?他还把我说的都记下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奇怪。”
“你想这会不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我情绪好的时候,就跟他说一些事,比如艾登先生的事啊,什么都说。说着好玩儿,你知道。可有时候我一想,我说什么他都记下来,真害怕。我抬头一看,他正盯着我呢,就像盯着一只动物似的。但这个人总是很令人尊敬的。”
他不想过问这件事,穆克里先生和他没有关系。他坐下吃起早饭来,可是这女孩没有走。她好像有一肚子话要告诉他——或者告诉穆克里。她说:“你昨天晚上说咱们一起离开这儿的话,还算不算数?”
“算数,”他说,“我会想法给你作出安排的。”
“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她又开始使用廉价小说中的词语,“我可以去找克拉拉。”
“我们照顾你会比克拉拉照顾得周到。”这事他得求助于罗丝。昨天晚上他们谈起这事,罗丝有点儿歇斯底里。
“我不能跟你一起回去吗?”
“情况不允许呀。”
她说:“我在书里读过,女孩子也可以乔装打扮……”
“也就是书里这么写。”
“我害怕再待在这儿——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你再也不会了。”他向她保证说。
楼下铃声刺耳地响起来。她说:“这个人真啰唆。”
“他是谁?”
“住在三楼的一个印度人。”她不情愿地向门口走去,说道,“你答应我了,是不是?今天晚上就让我离开这儿。”
“我答应你。”
“那就画个十字吧。”他照她说的做了。“昨天晚上,”她说,“我睡不着觉。我觉得她会干出点儿什么来,干一件可怕的事。你真应该看看我进屋的时候她那脸色。‘是你按铃吗?’我说。‘当然不是。’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像是刀子。我告诉过你,我离开你的时候把房间门锁上了。她上你这儿来干什么呢?”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她干不出什么事来的。她就像个恶魔一样,你知道,样子挺凶,实际上害不了人。如果我们不被她吓倒,她就伤害不了我们。”
“啊,”她说,“我告诉你,我真高兴就要离开这儿了。”她站在门旁边,冲他笑了一下,就像小孩过生日一样高兴。“不会再同罗先生或者任何短期房客打交道了,不会再见到穆克里先生,也永远不会再看见那个女人了。今天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她好像在为过去的生活举行告别仪式。
他一直待在屋里,锁着门,直到该去会见本迪池勋爵的时候。他这次一定要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他把文件放在上衣里面贴胸的口袋里,穿上大衣,扣子一直扣到脖领上。他肯定这回没有一个小偷能偷走文件。至于那些人会不会使用暴力,他就得冒点儿险了。那些人都知道现在文件就在他身上。他只能指望伦敦这个城市来保护他。他好像一个正在陌生的大花园里玩捉迷藏的孩子,本迪池勋爵的住宅就是他的“家”。再过三刻钟,到十一点一刻,他想事情就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结果了。他们那些人也许会利用伦敦的迷雾来会会他。
这是他要走的路线:穿过伯纳德大街,到罗赛尔广场地铁站——他们想在地铁里搞什么名堂是不太可能的——然后再从海德公园拐到查塔姆路,这段路大约要在雾里走十分钟。当然他可以打电话叫一辆出租车,一直坐车去,可这太慢了。堵塞的道路、嘈杂的市声和大雾会给那些被逼急了的人一些机会。他开始想,那些人现在一定被逼得不择手段了。此外,他们也不会想不到自己要搞一部汽车。如果他打算坐汽车去海德公园拐角,他应该从街头上等待的一长串出租车中叫一辆。
他走下楼去,心怦怦地跳着。他虽然一再安慰自己,白天在伦敦大街上不可能出什么事,他是安全的,可还是不管用。但是当那个印度人从三楼自己的房间向外张望的时候,他又安心了一些。印度人还是穿着那件花里胡哨的起毛的睡衣。这就像有个朋友在背后为你当见证人似的。他真希望所有他住过的地方都留下明显的脚印,毋庸置疑地记录下他的行踪。
从这里起楼梯开始铺上地毯了。他的脚步轻轻地走在上面,不想让老板娘知道他现在正离开这里。但是,他还是没能逃掉。老板娘正在她那间布置得像男人住所一般的房间里,坐在桌子旁边,门敞开着。她穿着他梦里见到的那件散发着霉气的黑衣服。他在门口站了一下,对她说:“我出去一下。”
她说:“你知道得很清楚,为什么你没有遵守上级指示。”
“一两个小时以后我就回来。今天晚上我不在这里过夜了。”她以十分冷漠的神情望着他,这使他很吃惊。倒好像她比他还了解他的计划,就像很早以前,一切事情在她那能干的脑袋里都已经安排好了。“我想,”他说,“我住的房间已经付过钱了吧?”
“付了。”
“没有付的——也在我的开支内——是女佣人的一个星期的工资。我要付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爱尔丝不在这里干活了。你把这孩子吓坏了。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动机……”
她的脸显出一副极感兴趣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生气了。仿佛他对她说了一件事,使她万分感激。“你是说,你要把这个姑娘带走?”听她这么问,他觉得好像有人正在警告他,叫他谨慎小心。他向四周看了看。当然没有人在他身边。远处一个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是谁在发出一个警告。他没有注意,接着说:“小心些,不要再吓唬那个姑娘。”他发现自己简直走不开了。文件安全地放在他衣袋里,可他觉得还是把一件需要他照顾的东西落在后面了。真荒谬,不会有任何危险的。他转过头来,挑衅地盯着老板娘的那张方方正正、满是脓疱的脸,说:“我很快就回来。我会问她,如果你……”
昨天晚上他没有注意她的大拇指会有那么粗。她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两团发面似的大拳头——据说这是神经官能症的一种症状。大拇指握在里面,手上没有戴戒指。她厉声大喝道:“我还是不明白。”在说话的同时,她的脸扭曲着,一个眼皮耷拉了下来。她向他粗野地挤了挤眼,不知为什么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有趣。看得出来,她这时一点儿也不再担心了,她已经控制住了局面。他把脸转过去,只觉得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好像用密码传递一个他不懂的信息,或者是警告。他想,自己做了件傻事,话说得太多了。本来可以等他回来以后,再把这些告诉她。如果他不回来了呢?好在那也没什么关系,这女孩儿又不是她的奴隶,用不着老在这儿受罪。再说伦敦又是世界上警察保护最严密的城市。
他走下楼,来到大厅,这时一个非常谦卑的声音说:“您是不是能帮我个忙?”说话的是一个印度人,虽然两只棕色的大眼睛闪着冷漠的光芒,却又叫人觉得这人很随和。这个印度人穿着一件闪光的蓝衣服、一双橘黄色的鞋。这人一定是穆克里先生。他问D:“您是不是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就是这个问题:您是怎么攒钱的?”
这人是不是个疯子呀?D想。他回答说:“我从来不攒钱。”穆克里先生的脸盘很大,肉皮松松软软,嘴角两旁满是皱纹。他焦急地问:“真的一点儿都不攒?我是说,有些人把所有铜币或是带维多利亚女王像的便士攒起来。有这种借助储蓄盖房子的公司,也有政府办的储蓄。”
“我从来不攒钱。”
“谢谢您回答我的问题,”穆克里先生说,“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他开始在笔记本上写些什么。这时爱尔丝在穆克里先生身后出现了,她看着D离开这里。不知道为什么,D又一次感到非常高兴,即使穆克里先生就在身边,也没有影响他这种情绪。他离开了她,并没有把她孤零零地交给老板娘。他隔着穆克里先生俯身的脊背向她笑了笑,又冲她挥了一下手。她犹犹豫豫地也向他笑了一下。这情景让人想起了火车站:人们互相告别,情人之间短暂的亲昵。恋人和母子之间在告别时总有点儿困窘,也有人好奇地旁观。对穆克里先生这种局外人来说,观察这一情景就像窥探私人住宅里的秘密一样有趣。穆克里先生抬起头十分亲热地说:“我们下次见面,也许还能谈谈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他伸出一只手,但又很快地缩了回去,就像害怕别人拒绝跟他握手似的。这以后他温顺地站在那里,谦卑地嘿嘿笑着,看着D走入浓雾中。
如果人们知道分别会有多久,他们就会更珍惜分别时的微笑和那几句道别的话了。迷雾把他包围起来,火车已经驶出了车站,人们不再在站台上站着了。一道拱门把那些最有耐心的高高挥动的手臂隔开了。
他疾走如飞,一面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一个挎着公文包的姑娘从他身边走过。一个邮差走着“之”字路,消失在朦胧的雾中。D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大西洋上空的飞机驾驶员,俯冲之前,正飞翔在充满车辆的海滨上空。他要办的事情顶多需要半个小时,半小时之后一切就会有结果了。他一直认为,他同本迪池会达成协议,因为他的国家什么代价都肯出,只要把煤炭搞到手就成了。迷雾笼罩着一切。他想听到人们的脚步声,但是他唯一能听到的是他自己的双脚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这种宁静根本不能使人放心。他追上了几个人,可是只有当这些人的身影从他面前的浓雾中显露出来时,他才能看到他们。如果现在有人跟踪他,他也不会知道。也许在某个地方,他们会突然对他下毒手。
一辆出租车开得很慢,几乎同他并排,但和便道保持着一定距离。司机探出头来问:“要车吗,先生?”D已经忘了他作出的决定——必须从一长串的出租车中搭车。他上了车,告诉司机:“到格温小别墅,查塔姆路。”他们的车驶进一片茫茫的浓雾里,驶了一段路,又转了几个弯儿。他突然感到一阵不安:“路不对啊!我太蠢了!”他喊道:“停车!”但是汽车却继续朝前开。他看不清到了什么地方,唯一能看见的就是司机宽大的后背和车外面的雾。他捶着玻璃,嚷道:“让我出去!”汽车停住了。他往那人手里塞了一先令,走上了便道。他听见一个吃惊的声音说:“这个人犯了什么毛病?”汽车司机可能是个正直的人。是他自己被发生的事吓昏了头,神经过分紧张了。他撞见一个警察,连忙问:“罗赛尔广场怎么走?”
“你走错路了。”警察说,“往回走,沿着铁栏杆走,走到左边第一条街再拐。”
他好像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走到车站。
在他等电梯的当儿,他突然发现要到地底下去乘地铁需要更多的勇气,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胆怯。自从那次大轰炸被埋在废墟里以后,他一直在地面上活动,就是空袭的时候他也总是站在屋顶上瞭望。他宁可快一点儿死,也不愿意伴着一只死猫慢慢地断气。电梯门还没关上他就紧张得不得了,差一点儿想夺门而出。这种紧张劲儿简直让他的神经受不住。他坐在电梯里唯一的一张长凳上,四周墙壁忽悠悠地升起来。他双手抱住脑袋,不想感到自己正在下降。电梯停了,他已经到了地下。
一个声音说:“要人扶一把吗?你帮这位先生一下,康韦。”D发现自己被一只黏乎乎的小手推着站起来。这时,一个干瘦的、脖颈上围着一圈毛皮领子的女人说:“康韦过去在电梯上也总是叫别人领着。你说是不是,宝贝儿?”一个年龄在六七岁、脸色很不健康的孩子紧紧拉着他的手。D说:“我想我现在已经好了。”其实,置身于空气污浊的地下室过道里,再加上远处火车的隆隆声,他仍然非常紧张。
那个女人问D:“你是要去西区吧?我们把你送到你出站的站台。你是外国人,是不是?”
“是。”
“啊,我对外国人的态度是友好的。”
D发现自己被领过一条挺长的过道。那个小孩穿着一条很难看的灯芯绒短裤、一件柠檬黄的上衣,头戴一顶学校的制服帽,帽子上面印着咖啡色和紫红色的条纹。那个女人又说:“我真担心康韦的身体。医生说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很容易得病。他爸爸就得过十二指肠溃疡。”D被这两个人护送着,想逃也逃不了。他们一直把他扶到车厢里。女人接着说:“他现在就有一种毛病,老爱伤风。快闭上嘴,康韦。这位先生可不想看见你的扁桃腺。”
车厢里的人并不多。D身后当然没有人追踪。海德公园拐角难道会出事?还是他把整个事件夸大了?这里毕竟是英国啊。但是,他想起了多佛尔路上那个袭击他的司机,满脸贪婪、喜出望外的样子。他又想起了在那个偏僻小巷中拾到的子弹头。那个女人又说话了:“康韦的坏毛病就是他不爱吃青菜。”
突然,有个念头在D的脑子里转了一下。他问:“你们也是去西区吗?”
“肯辛顿区大马路。我们要去巴克尔服装店,这孩子穿衣服太费……”
“也许你同意我在海德公园拐角带你们搭一段汽车……”
“啊,我们不应该麻烦你,乘地铁更快。”
地铁在皮卡迪利广场停了一下又继续往前开,带着轰轰隆隆的声音驶进隧道。D神情紧张地坐在座位上。这声音把他带回到那个遭受大轰炸的城市。每逢某处一枚爆炸力极强的大炸弹爆炸以后,这样的声音就传到人们耳朵里,带来一股死亡的气息和受伤的人的痛苦呻吟。
他说:“我想这个孩子……康韦……”
“这名字很有意思,是不是?他出生以前,我们正在电影院看康韦·蒂尔勒主演的影片。我丈夫很喜欢这个名字,比我更喜欢。他说:‘要是生个男孩儿就叫这个名字。’那天晚上孩子果然出世了。看起来,嗯,是个好兆头。”
“他也许喜欢乘小汽车吧?”
“噢,坐出租车他会感到不舒服。他就是这么古怪。坐公共汽车和地铁没问题。可是我和这孩子一起乘电梯有时感到不好意思,叫别的人看了很丢人。他老是爱盯着人看。你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就把你的手拉住了。”
看来毫无办法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他们又干得出什么来呢?那些人可以说已经把王牌打出来了。杀人未遂——他们已经做到极限了,再进一步就是成功地把他干掉了。想象不出,L居然会跟这件事有牵连,当然了,他是有办法从任何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中脱身出来的。“你到站了,”她说,“你就在这儿下车。很高兴能跟你聊聊天。跟这位先生握握手,康韦。”D敷衍了事地握了一下小孩的黏湿的手指,然后转身向黄色的雾气走去。
空气中充满了欢呼声,每个人都在欢呼,看来倒像取得了什么大胜利。骑士桥边的人行道上行人拥挤不堪。在马路另一边,海德公园的大门从低沉的雾霭中显露出来。在路的另一头,一辆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的马车奔驰在蒙蒙雾气中。圣乔治医院周围的公共汽车被堵塞了,过了一会儿又像鳄鱼一样一辆接一辆地消失在好似一片沼泽的潮湿雾团里。有人正在吹哨子。一个残疾人用一只手转动着轮椅不知从什么地方慢慢地出现了,另一只手按动着一支风笛。他沿着路边的水沟艰难地向前移动,吹的曲调总是走调,就像一个玩具橡皮猪发出的吱吱声。他不得不费力地一遍又一遍地从头吹起。那残疾人在一块黑板上写着:“一九一七年受毒气侵害,只靠半叶肺维持残生。”D的四周黄雾翻滚,行人在鼓掌欢呼。
一辆戴姆勒牌小轿车从马路当中的车流中驶过来。几个女人在尖声叫喊,男人都摘下了帽子。D有点儿不知所措,他以前曾经看见过宗教游行,可这里却没有人打算下跪。小汽车在他面前缓缓地行驶着,透过玻璃,可隐约看到两个很小的女孩,穿着定做的僵硬的外衣,戴着手套,苍白的面孔,表情冷漠。一个女人尖着声音说:“啊,亲爱的,他们要去哈罗德百货商店买东西。”这算得上是一个奇景:戴姆勒汽车居然载着人们崇拜的偶像游行。这时,D听见一个他所熟悉的声音严厉地说道:“摘下你的帽子。”
这是库里。
D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人正在跟踪我。当库里认出这是D的时候,他真的有些发窘。他侧过身去,扶了一下单片眼镜,小声咕哝说:“噢,对不起,外国人。”这情景令人想到的是:D是一个同库里有过不正当关系的女人,库里不可能假装没看见她,他只想从她身边赶快走过去。
“我想知道,”D说,“你是否能告诉我去查塔姆路怎么走?”
库里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查塔姆路,去找本迪池勋爵?”
“是的。”街头那个吹笛子的人又一次断断续续地从头吹起来。公共汽车笨重地移动着,人群开始散去。
“听我说,”库里说,“那天晚上我好像做了一件蠢事,真抱歉。”
“没什么。”
“我以为你也是一个骗子呢。我过去上过当。库伦小姐可是个好姑娘。”
“是的。”
“我买过一艘沉没的西班牙大帆船。是西班牙舰队的一艘舰艇。我付了一百英镑的现款。后来才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帆船。”
“可不是么。”
“喂,我愿意向你表示我对你毫无恶意。我陪你一起去查塔姆路。我总是高兴能助外国人一臂之力。如果我到你的国家去,我想你也会同样帮助我的。当然了,我并没有可能去你们那里。”
“你真太好了。”D说。他这么说是真心实意的,他长舒了一口气。这场战斗看来已经接近结束了。如果那些人打算在这场大雾中最后再冒一次险,他们算打错了算盘——倒不是D运用智谋战胜了他们。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上,隔着外衣摸了摸那份凸起来的证明文件,感到非常宽慰。
“当然了,”库里上尉继续啰啰嗦嗦地说,“有这么一次经验,会使你以后变得小心谨慎。”
“经验?”
“就是买那艘西班牙大帆船啊。那人花言巧语,给我五十英镑拿着,可他自己却兑换了我的支票。我当时真不该听他的,可他非要那么办不可。他说他得把支票兑换成现款才是公平交易。”
“这么说,你只叫人骗去了五十镑。”
“咳,这五十镑都是假钞票。我想他可能觉得我这人比较重感情。当然,这件事叫我变得聪明了。‘吃一堑长一智’嘛。”
“是吗?”D很高兴让这个家伙这样不停地唠叨着和他一起沿着骑士桥走下去。
“你听说过一家叫‘西班牙大帆船’的酒馆吗?”
“没有。我想我没听说过。”
“这是我开的第一个路边酒馆。在梅登海德附近。可是我最后还是不得不把它卖掉了。你知道,在西部地区人们对社会地位不那么看重。在肯特郡或者艾塞克斯还比较好一点儿。可是往西走,往科茨瓦尔德那边去,你就会看到人们都不大讲究阶级身份了。”在等级森严、充满清规戒律的国家里,人们一般是不使用暴力的。暴力是非常简单的手段,是不文雅的举动。他们离开大路拐向左边的一条街。在他们面前,透过迷雾现了几个高大的塔楼和城堡状的建筑物。库里上尉说:“看什么有意思的戏了吗?”
“我一直很忙。”
“千万不能太劳累了。”
“我还在学习世界语。”
“我的上帝,你干吗学这种玩意儿?”
“这是一种世界语。”
“归根结底,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会说一点儿英语。”他说,“哎呀,真没想到,你看咱们刚刚从谁身边走过去?”
“我谁也没看见呀。”
“那个汽车司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你曾经跟这个人较量过。”
“我谁也没看见。”
“他就站在那个门口,汽车也在那儿停着。我们过去跟他打个招呼怎么样?”他用那只没有伤残的手拉了一下D的袖子,“时间多得很,再走两步就到查塔姆路了。”
“不,没时间了。”他一下子恐慌万状。难道这是一个圈套?那只手仍在轻轻而又毫不留情地推他……
“我和本迪池勋爵约好了。”
“用不了几分钟的。再说上次你同司机打架,两边谁也没吃亏,棋逢对手。应该去和他握一下手,表示你的宽宏大量。这是规矩。我上次做得不好,你知道。”他在D的耳边轻声唠叨,一只手还在使劲拉着D的衣袖。D嗅出他嘴里有一股威士忌味。
“以后再说吧,”D说,“等我见过本迪池勋爵再说。”
“我可不愿你同他记仇。如果真那样,我就太对不起人了。”
“不,”D说,“你没有责任。”
“你们的约会在什么时候?”
“正午。”
“还有六七分钟呢。去跟那人握握手,再去喝一杯。”
“不。”他挣脱了那只紧紧拉着他袖子的手。听到有人在他身后吹口哨,他把牙一咬,倏地转过身去,举起拳头来。但他看到的只是个邮递员。D开口问:“你能告诉我去格温别墅怎么走吗?”
“你已经快到门口了,”那个邮递员说,“这边来。”D瞟了一眼库里上尉那张吃惊又生气的面孔。过后他想,也许他搞错了——库里上尉只是一心想叫他同那个司机言归于好。
看到爱德华时期建筑风格的大门在面前打开,显出建筑物内部华丽的大厅,他仿佛看到了警报解除的信号。大厅里挂满了国王们的情妇的肖像,他对这个矿主的癖好不禁感到好笑。大厅装着巨大的细工嵌板,四壁悬着一些名画的复制品。楼梯口上面最显眼的地方是奈尔·格温[6]的画像,围在一群小天使中间。这些男孩子后来陆陆续续都被封了各种爵号。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一个卖橘子的女人居然生下这么一群王室子孙来。除了奈尔·格温之外,他还发现蓬巴杜侯爵夫人和曼特农夫人[7]的肖像。另外还有加比·戴思莉[8]小姐穿着第一次大战前的服装,戴着黑手套,穿着黑丝袜。本迪池勋爵的癖好真是奇怪。
“把衣服给我吧,先生?”
他把外衣递给了男仆。这间外厅的家具是法国路易七世、英国斯图亚特王朝和中国的各种式样的大杂烩。这使D感到非常有趣。对于一个从事秘密活动的人来说,这里是一处避风港。
“我怕我来得早了点儿。”D说。
“爵爷吩咐说,您来了就直接进去。”
他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想到罗丝就是这种环境——姑且称之为变相的色情狂吧——的产物。难道这就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工人儿子的黄粱美梦吗?金钱就意味着美女。那个男仆也令人难以置信地被夸大了:高高的个子,腰部好像打了个褶儿,只有靠一种奇怪的姿势才能使身体保持直立,好像比萨斜塔一样总是向一旁倾斜着。D向来不怎么喜欢男仆——他们总是思想保守,讲究礼貌,十足的奴才相。然而这个男仆却引他发笑,因为他像一张漫画,把所有这些特性都夸大了。D想起他有一次在一位剧院经理家里吃饭,曾看到好几个穿着特别制服的仆人。
男仆推开了一扇门。“D先生到了。”他通报说。D发现自己走进了一间非常宽敞的、铺着镶木地板的大房间。屋子里挂着许多肖像,似乎都是其家族成员。在一个烧木柴的火炉前,几把椅子围成个半圆形。这些椅子椅背很高,从进门处一点儿也看不到椅子上是否坐着人。他犹豫不定地向前迈了几步。他想,如果是另外一个什么人,这间屋子一定会把他镇住。就是说,这间屋子的布置与摆设都使人意识到自己的破袖口、旧衣衫和没有保障的生活。但是D却没有这种感觉,他生来就不巴结阔人。他根本没想到自己衣着如何寒酸。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迈着轻松的步子,走过了镶木地板。终于安全地来到这里使他万分高兴,他根本顾不上考虑其他事情了。
突然,一个弹头形脑袋上长满灰白头发、生着马嘴似的长下巴、身躯高大的男人从中间那张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开口问:“是D先生吗?”
“您就是本迪池勋爵了?”
那人向身边的三张椅子挥了一下手介绍说:“这是福布斯先生,费廷勋爵,布里格斯托克先生。高尔德斯坦因先生恐怕不能来了。”
D说:“我想你们已经知道我来访的目的吧。”
“我们已经收到了信,”本迪池勋爵说,“两星期以前我们就接到了你要来的消息。”他的手向一张镂花细木的大写字台一挥——他爱做的一个手势是把自己的手掌当作信号器。“请你原谅,咱们现在就谈正事吧。我是个非常忙的人。”
“我正是此意。”
这时,另一个人从一张椅子上站起来。这是个小个子,皮肤黝黑,五官线条分明,像只小狗似的机灵、麻利。他一本正经地把椅子在桌子后面摆好。“福布斯先生,”他喊道,“福布斯先生。”福布斯先生应声出现了。这个人穿着一套花呢西服,衣着举止令人一望可知,他刚从乡间来到伦敦不久,只是从头型才看得出他的犹太血统。他带着嘲弄的语气说:“过来吧,布里格斯托克。”
“费廷勋爵!”
“叫费廷睡他的觉吧。”福布斯先生说,“当然了,只要他不打呼噜。”这些人自己都坐在桌子的一边,本迪池勋爵坐在正中,D觉得自己有点儿像经历一场学位口试。他想,这些人当中布里格斯托克多半会跟我找麻烦,他会像只小狗死咬着一件东西那样刨根问底地问我问题。
“不坐下吗?”本迪池勋爵声音重浊地说。
“好吧,”D说,“如果桌子的这头有张椅子,那么我当然乐意坐。”福布斯先生笑起来。本迪池勋爵呵斥了布里格斯托克一声。
布里格斯托克连忙绕过桌子,拿过来一把椅子。D坐了下来。这一切好像都不真实,叫人惴惴不安。他盼望的时刻终于来了,但他却几乎不能相信这是事实——坐在这间没有真实感的房子里,身边挂着的是那么多冒牌的祖先。还有那些早已离开人世的国王的情妇。费廷勋爵甚至没有露面。这里根本不是可望解决战争胜负的地方。D说:“你们知道从现在到四月份我们需要多少煤吧?”
“知道。”
“能给我们提供这个数量吗?”
本迪池勋爵说:“就假定说我同意这样做吧,再假定福布斯和费廷也都同意……还有布里格斯托克。”他又补充说,好像事后才想到似的。
“问题在于我们肯出什么价钱?”
“对,就是这么回事,还有你们的信用。”
“我们愿意出市场上最高的价钱。到货后另付25%的奖金。”
布里格斯托克问:“是用黄金购买吗?”
“一部分用黄金。”
“你别指望我们接受你们的钞票。”布里格斯托克说,“那玩意儿到明年春天就可能一钱不值了。或者如果你们想以货易货的话,到时候可能从你们那里什么也运不出来了。”
本迪池勋爵歪靠在椅子上,叫布里格斯托克全权代表自己谈判。布里格斯托克久经锻炼,懂得怎样把本迪池勋爵已经承诺的事重新拉回来。福布斯先生在他面前摆着的一张纸上画了许多雅利安人的面孔。他画的女人都长着圆圆的多情的大眼睛,穿着游泳衣。
“如果你们同意把煤卖给我们,倒不必担心汇率问题。战争虽然进行了两年,但我们的货币并未贬值。有了煤,我们会彻底把那些反叛者击败。”
“我们也得到了完全不同的消息。”布里格斯托克说。
“我认为你们的消息不一定可靠。”
突然,椅子背后有人大声打起呼噜来。
“我们坚持要用黄金付款,”布里格斯托克说,“咱们是不是把费廷叫醒?”
“让他睡吧。”福布斯先生说。
“我们能满足你们的一部分要求,”D说,“我们准备按照市场价格用黄金付煤款,但奖金得用我们的钞票或实物支付。”
“那么奖金必须是全部煤款的35%。”
“太多了吧。”
布里格斯托克说:“我们要承担很大的风险。运煤船需要保险。还有不少别的风险。”他背后挂着一幅画,画的是**女人、花朵和田园风光。
“你们什么时候能交货?”
“我们有些存货……从下月起分批交货。不过,鉴于你们需要的数量,我们还得重新启封几口矿井。这需要时间——也需要钱。机器都老旧了,工人也不会是那些技术熟练的老人了。他们比机器更容易老化。”
D说:“当然了,你们现在卡着我们的脖子。我们没有煤就维持不下去。”
“还有一点,”布里格斯托克说,“我们是生意人,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十字军。”费廷勋爵从火炉边刺耳地叫了一声:“我的鞋,我的鞋在哪儿?”福布斯先生又笑了起来,继续画着让人看了不舒服但很多情的眼睛。接着,他又在眼睛上画了睫毛。他是不是正在思念住在谢波德市场的那个姑娘?他这个人给人一种健康而耽于色欲的印象,尤其是穿着这套花呢衣服、叼着烟斗的样子。
本迪池勋爵慢吞吞而傲慢地说:“布里格斯托克的意思是,我们的煤在别人那里也能卖好价钱。”
“很可能。但是你们还得考虑一下将来的事。如果我们的敌人赢了这场战争,他们就不会再从你们这里买煤了。他们和别人建立了同盟关系……”
“这事离现在太遥远了。我们看重的是眼前的利益。”
“你会发现他们的黄金还没有我们的纸币可靠。不管怎么说,他们的金子是盗窃来的。我们会向国际法庭起诉……而且,你们还有一个政府。如果把煤卖给那些反叛分子,你们是违法的。”
布里格斯托克厉声说:“如果想把这笔生意谈妥,你们一定要把奖金提高到35%,按照付货最后一天的煤价计算。另外,还有一点也必须同你讲清楚,佣金由你们一方支付。我们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
“佣金?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当然是指做成这笔生意后你拿到的报酬啦。你只能从你们那边领取。”
“我没打算要佣金,”D说,“按照常规,中间人一定得要佣金吗?我不清楚。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要的。”
本迪池说:“你这个代理人可真不一般。”说完,他看了一眼D,那神情就像D宣传了什么异端邪说,或者做了什么违法的事似的。布里格斯托克说:“在签署合同之前,我们得看一下你的证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