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谁来吃晚饭,亲爱的?”警察局长把头探进卧室里问。

“你别管了。”卡尔金太太说,“去换衣服吧。”

警察局长说:“我刚才在想,亲爱的,咋样——”

“怎样。”卡尔金太太一点儿不客气地纠正他的口音说。

“咱们新来的女仆。你不妨教会她称呼我卡尔金少校。”

卡尔金太太说:“你还是快点儿吧。”

“是不是又请市长夫人来了?”他懒洋洋地走出屋子,向浴室走去,但是中途又转了念,蹑手蹑脚地下了楼,走进餐厅去。他得先看看准备没准备酒。如果请的客人是市长夫人,就不会准备酒了。派克尔市长是不会来的,这倒也无可责怪。既然下了楼,他何妨偷偷喝两口酒?他三口两口地把酒吞下肚去,之后用苏打水把杯子涮了涮,又用手帕擦干。最后他把酒杯放在市长夫人将要坐的座位上,给警察局打了一个电话。

“有什么消息吗?”他不抱任何希望地问。他知道他们绝不会找他去商量什么问题的。

电话里传来探长的声音:“我们发现他在什么地方了。现在已经把他包围起来了。我们正在等着天亮再动手。”

“需要我去一下吗?要不要我到局里去商量商量?”

“完全不需要,长官。”

他很不痛快地把电话听筒放下,闻了闻市长夫人的酒杯(她绝不会发现有人用过这个酒杯的),走上楼去。卡尔金少校,他满心愁闷地想着,卡尔金少校。叫人苦恼的是,我是军人的性格。他从梳洗间望着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不知为什么想起上次大战和军事法庭,想起在审讯那些拒服兵役的人时自己的威风气派。他的军服还挂在那里,就在他参加扶轮国际社举办的宴会时穿的燕尾服旁边。只有在每年参加一次的这个宴会上,他才能够同过去的战士们混在一起。他鼻子里闻到一股淡淡的卫生球味儿,情绪突然高涨起来。我的上帝,他想,说不定一个星期以后又要打起仗来了。到那时,我们就会叫那些坏蛋尝尝我们的厉害,不知道我的军服还合不合身了。他禁不住自己试起军服上衣来。他不能不承认,衣服稍微紧了一点儿,但是从镜子里看,还是很有气派的,只不过有点儿绷得慌。得让裁缝放放大。既然他在地方上有一定的声势,不出两个星期就能重新回到军队里去。只要运气好,在这次战争中他一定会有不少事干。

“约瑟夫,”他的妻子喊道,“你在干什么呢?”他从镜子里看到她像尊雕像似的站在门口,穿着一件新做的、缀着许多金属片的黑色晚礼服,活像摆在橱窗里的特大号的模特。卡尔金太太说:“赶快脱掉。吃饭的时候净叫人闻见你身上的卫生球味。市长夫人已经在脱外衣,马尔库斯爵士随时就——”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一声,”警察局长说,“要是我知道马尔库斯爵士也来的话……你是怎么把这个老家伙给网罗来的?”

“他自己要来的,”卡尔金太太带着几分骄傲说,“所以我才打电话请市长夫人。”

“老派克尔来不来?”

“他一天都没在家。”

警察局长脱下军服上衣,把它小心挂好。上次大战如果再延长一年,他就会晋升到上校了。他同驻扎在这里的团部关系处得非常好,供应军营食堂各种食品,价格仅比成本略高一点儿。下一次战争他一定能升级的。马尔库斯爵士的小轿车在房子外面响起来,卡尔金急忙走下楼去。市长夫人正在沙发底下找她带来的小狮子狗,小狗怕见生人,一进屋就不知道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市长夫人跪在地上,脑袋趴在沙发坐套的穗子底下,召唤道:“秦基,秦基。”秦基叫唤了一声,还是不肯露面。“哎呀,哎呀,”警察局长尽量装作热情的样子,“阿尔弗雷德好吗?”

“阿尔弗雷德?”市长夫人从沙发底下爬出来说,“不是阿尔弗雷德,是秦基。啊,”她说话非常快,她的习惯是一边讲话一边弄清楚对方的意思,“你是问我他身体怎么样?阿尔弗雷德?他又跑了。”

“秦基?”

“不是,我是说阿尔弗雷德。”和市长夫人谈话简直像捉迷藏。

卡尔金太太走进来说:“找着他了吗,亲爱的?”

“没有,他又跑了,”警察局长说,“如果你问的是阿尔弗雷德的话。”

“他在沙发底下呢,”市长夫人说,“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卡尔金太太说:“我早就应该提醒你一下,亲爱的。我想,你早就听说了,马尔库斯爵士最讨厌狗了。当然了,如果你的狗老老实实待在那儿……”

“可怜的小宝贝儿。”派克尔太太说,“非常敏感,他知道有的地方不欢迎他。”

警察局长突然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他说:“阿尔弗雷德·派克尔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听你说什么他不受人欢迎这类的话。”但是没有人理会他,侍女通报马尔库斯爵士已经来了。

马尔库斯爵士蹑着脚尖走了进来。他是个病恹恹的、非常衰老的人,下巴颏上留着一小撮白胡子,活像小鸡身上的绒毛。马尔库斯爵士给人的印象是,衣服下面的身体已经枯干了,就像一层硬皮包着一个干果仁似的。他说话带着点儿外国腔,但无法凭此确定他是犹太人还是出身于古老的英国家族。看起来他好像到过不少大城市,已经把他的特点磨平了。他既像在耶路撒冷定居过,又像在圣詹姆斯市落过户;既带着某个中欧大都会的特点,又有戛纳某些高级俱乐部的习气。

“太感谢了,卡尔金太太,”他说,“给我这样一个机会……”他的声音非常低,听不清他都说了些什么。他的一对好像有鱗片遮住似的眼睛把屋里的人一一审视了一遍。“我早就希望找个机会认识一下……”

“请允许我给您介绍一下,马尔库斯爵士,这就是市长夫人。”

他躬身向市长夫人行了个礼,样子既文雅又有些过于谦卑,倒好像一个当铺掌柜在向蓬帕杜侯爵夫人行礼似的。“咱们诺维治市鼎鼎大名的人物。”他说这话倒既无讥讽又无施恩于人的意味。他只不过是已经老迈了。对他来说,任何人都一样,他不屑于去辨识别人。

“我以为您还在里维耶拉海滨呢,马尔库斯爵士。”警察局长一团和气地说,“喝一杯雪利酒吧。我想女士们是不喝的。”

“我不喝,谢谢了。”马尔库斯爵士声音很轻地说。警察局长的脸耷拉下来了。“我两天以前刚回来。”马尔库斯爵士说。

“关于战争有不少谣言,是不是?狗总是听见点儿动静就狂吠起来……”

“约瑟夫。”卡尔金太太厉声呵斥了他一句,意味深长地向沙发底下投了个目光。

老人的眼睛好像比刚才清亮了一点儿。“是的,是的,”马尔库斯爵士连连答应了两声,“不少谣言。”

“我看到你们中部钢铁公司雇用的人比从前多了,马尔库斯爵士。”

“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马尔库斯爵士低声说。

女仆请大家入席就餐,这声音把秦基惊动了,从沙发底下传出“汪汪”的一阵叫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马尔库斯爵士,一个令人尴尬不堪的场面。但是马尔库斯爵士似乎没有听见狗叫,也许狗叫声只是模模糊糊地使他想到了一件心事,因为在架着卡尔金太太的胳膊向餐厅走的时候,他语气狠毒地低声说:“那些狗把我赶走了。”

“给派克尔夫人倒一杯柠檬水,约瑟夫。”卡尔金太太说。警察局长有些紧张地看着市长夫人喝柠檬水。她似乎觉得那味道有些奇怪,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真的,”她说,“这柠檬水太香了。有一种特别的香味。”

汤上来的时候,马尔库斯爵士没有喝,鱼上来的时候他还是一点儿也不吃。等到主菜端上来时,他从那刻花的大银盘子(盘子上还刻着“卡尔金·卡尔金商店全体雇员献给约瑟夫·卡尔金,纪念……”这些字是环绕着盘子刻的,后面几个字看不到了)探过身去,低声说:“能不能给我一块饼干、一点儿热水?”他又解释说,“医生不许我晚上吃别的东西。”

“啊,太遗憾了,”警察局长说,“人老了以后,吃的、喝的……”他瞪着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空酒杯。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如果他能有机会逃开这里,再到士兵中间去,摆一摆威风,像个人似的活着,该多么好啊!

市长夫人突然说:“秦基最喜欢啃这样的骨头了。”话说到这里,她一下子噎住了。

“秦基是谁?”马尔库斯爵士哑着嗓子问。

卡尔金太太赶快插嘴说:“派克尔太太养了一只非常可爱的小猫。”

“我真高兴,不是一条狗,”马尔库斯爵士说,“狗有一种毛病,”老头儿拿着一块干酪饼干指手画脚地说,“特别是狮子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简直带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汪,汪,汪。”他呷了一口热水。这个老头儿生活中一点儿乐趣也没有,最明显的感情就是仇恨,自卫是他生活的主要目的:保卫自己的财富,保卫他每年在里维耶拉太阳底下保养来的一点儿精力,保卫自己的生命。只要吃饼干能叫他多活几天,一直吃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他也心甘情愿。

老家伙寿命不长了,警察局长思忖着。他看着马尔库斯爵士用水冲下最后一点儿饼干渣,接着就从背心口袋里取出一个扁平的小金盒子来,吞下一粒药片。他是个有心计的人,这从他说的话就可以看出来,从他坐火车外出时有自己的专用列车,从他在公司里坐在柔软的轮椅,被人推着在长长的通道里走动,也能推断出来。警察局长有好几次在招待会上见过他。总罢工以后,马尔库斯爵士为了感谢警察局对他的帮助,赠送了一座设备齐全的健身房,但是这还是马尔库斯爵士第一次到警察局长家里来做客。

关于这位爵士,谁都知道一大堆事。麻烦的是,他们所了解的都是互相矛盾的。有一些人因为他的教名相信他是希腊人,另一些人则斩钉截铁地说他出生在犹太居民区。从他的鼻子也无法判断到底谁说得对。因为这种鼻子在康沃尔郡和英国西南部诸郡都可以看到。他的名字没有列入《名人录》里面。有一次一个很有事业心的新闻记者打算给他写个小传,结果发现与他有关的各种记录簿和档案都有很多空白。传闻虽然很多,但都找不到事实根据。甚至,马赛法院的档案里记载他的犯罪事迹也是一片空白,传说马尔库斯爵士年轻的时候犯了盗窃罪,被一个到妓院去的嫖客告发了。就是这么一个人,现在成了欧洲最有钱的富翁之一了。他现在正坐在这间摆满了爱德华时代家具的大餐厅里,从西服背心上往下掸饼干渣儿。

甚至连他的年纪也没有人说得清。或许给他看牙的医生是个例外,因为警察局长总认为根据牙齿是能知道一个人的年龄的。但是到了他这个岁数,牙一定不是真的了。这又是档案中的一个空白。

“咱们得看着他们一点儿,不能叫他们喝酒,对不对?”卡尔金太太笑着说,但还是站起身来,狠狠地盯了她丈夫一眼。“但是我想他们俩有许多话要谈,咱们还是走吧。”

门关上以后,马尔库斯爵士说:“我在什么地方看见过那个女人,总是牵着一条狗。我不会记错的。”

“我喝一点儿葡萄酒,您不介意吧?”警察局长说,“我不愿意一个人喝,但如果您真的不想——要抽一支雪茄吗?”

“不要。”马尔库斯爵士哑着嗓子说,“我不吸烟。”接着他又说,“我来找你——这件事不要外传——是为了那个叫莱文的家伙的事,戴维斯有些担心。倒霉的是他看了这个家伙一眼。纯粹是偶然的。抢案发生的时候他在维多利亚街一个朋友的事务所里。那个家伙找了个借口进来了一下。戴维斯担心这个疯子想要把他干掉,怕他出庭作证。”

“告诉他,”警察局长一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一边骄傲地说,“用不着担心。那个家伙已经在我们掌心里了。我们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被包围了。我们等天一亮就动手,等他一露面……”

“干吗要等啊?”马尔库斯爵士柔声细气地说,“把这个亡命徒马上抓起来不是更好吗?”

“他带着枪呢,你知道。在黑夜里容易出事故。说不定他要开枪,杀出一条血路来。还有一点。他还带着一个女朋友。要是他逃跑了,他的女朋友被打死,可不是好事。”

马尔库斯爵士把头俯在两只手上。他的手现在闲着没事干,桌子上没有饼干,也没有热水或者白药片,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叫他摆弄的。他轻声说:“你应该了解,从某一方面讲,这是我们的责任。为了戴维斯。如果出了乱子,如果那女孩子死了,我们会支持警察局,需要多少钱我们花多少钱。如果进行调查,我们找最优秀的律师……你当然知道,我也有朋友……”

“还是等天亮吧,马尔库斯爵士。请您相信我。干这种事我懂行。我过去当过兵,您知道。”

“这我知道。”马尔库斯爵士说。

“看样子那条恶狗又要咬咱们了,是不是?感谢上帝,咱们的政府是有胆量的。”

“是的,是的。”马尔库斯爵士说,“我敢说,战争肯定无疑要爆发的。”他的鱼鳞眼睛转到酒瓶上,“你要喝酒,请尽管喝吧,少校。”

“既然您这么说,马尔库斯爵士,我就再喝一杯,上床前最后一杯。”

马尔库斯爵士说:“我很高兴,你告诉我这么一个好消息。让一个带枪的匪徒在咱们诺维治市到处游**可不太好。千万不要让你手下哪个人冒险,少校。与其叫你的一名优秀的警察牺牲,不如叫这个——蟊贼——死掉。”说到这里,他突然往椅背上一仰,像搁在岸上的鱼似的大口喘着气。他说:“药片。给我。快。”

警察局长从他衣袋里掏出金盒子来,但是马尔库斯爵士已经缓过气来。他自己吃了一片药。警察局长说:“我把您的车叫来,好不好,马尔库斯爵士?”

“不用,不用。”马尔库斯爵士低声说,“没有危险了。只不过疼了一下。”他的一双昏花的眼睛盯着裤子上的饼干屑。“刚才咱们谈到哪儿了?啊,那些优秀的小伙子,你千万别叫他们做无谓的牺牲。国家需要他们。”

“您说得太对了。”

马尔库斯爵士咬牙切齿地说:“对我说来这个——恶棍——就是个叛徒。在当前这样时期,国家需要每一个人。我要把他当个叛徒对待。”

“这是一种看待问题的方法。”

“再喝杯葡萄酒吧,少校。”

“好,我就再喝一杯。”

“想一想,就算他不打死人,这家伙也要耗费咱们国家这么多人员,叫这些年轻力壮的人不能为国家出力。监狱、警卫人员……还要叫国家出钱给他吃、给他住,当其他的人……”

“都在为国家效力、牺牲。您说得对,马尔库斯爵士。”马尔库斯爵士的一番慷慨陈词深深打动了警察局长,叫他想起了自己挂在柜子里的军服上衣。那上面的铜扣子该擦一擦了,那是英王颁发的扣子。他身上还散发着卫生球味。他开口说:“在外国某处土地上,永远是……莎士比亚很了解这种事。老冈特[14]说过——”

“你的人员最好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卡尔金少校。最好等他一露面就先开枪。斩草必须除根。”

“最好是这样。”

“你是你手下人的头头。”

“老派克尔有一回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上帝宽恕他,他说这句话的意思同您不一样。我真希望您能跟我一起喝一杯,马尔库斯爵士。您是个明白人。您知道当一位公务员的感受。我曾经当过兵。”

“也许一周内你又会当兵了。”

“你很了解他人的感受。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什么隔阂,马尔库斯爵士。有一件事我还是告诉您吧,否则我的良心有愧。沙发底下真有一条狗。”

“一条狗?”

“一条小狮子狗,名字叫秦基。我不知道该咋样……”

“她告诉我是只猫。”

“她想瞒着您。”

马尔库斯爵士说:“我可不愿意受人欺骗。选举的时候我得扶持派克尔一把。”他疲倦地叹了一口气,好像需要他照管,需要他安排,需要他打击报复的事太多了,一件件地一直排到遥远的未来,而且从很久以前就已经花费了他无数时间——从他生活在犹太居民区的时候起,从马赛的那家妓院起,假如那些传闻不是无中生有的话。突然,他又低声说道:“这么一说,你愿意给警察局打个电话。通知他们一见到那家伙就先开枪啰?告诉他们一切责任都由你负。我会帮你把这件事办妥的。”

“我不知道该咋样,该怎么样……”

老头儿的手不安地移动着:要安排的事太多了。“你听我说。要是我做不到的事,我是不会轻易答应的。离这里十英里的地方有个训练营。只要一宣战,我马上就能安排你挂个名,领导那里的工作,给你晋级到上校。”他说道。

“那班克斯上校呢?”

“把他调到别的地方去。”

“您是说只要我打个电话?”

“不。我是说要是你把这件事办好了。”

“把那家伙打死?”

“那人死不死跟一只蚂蚁一样。一个小流氓。你没有任何理由踌躇不敢动手。再喝一杯葡萄酒。”

警察局长伸出手去拿酒瓶。他脑子里正在想“卡尔金上校”,不知怎的兴趣却不那么大了,但他还是不禁想到与此有关的种种事情。他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想起了自己被委任警察局长的事。当然了,那是靠有人帮忙得到的,正像如果他被委任管理训练营,也得靠人情不可。但尽管如此,身为中部地区一支最精锐的警察部队的头子,威风凛凛,他还是非常自豪的。“我还是别喝了,”他犹豫地说,“对我睡眠、对我妻子都不好……”

马尔库斯爵士说:“好吧,上校,”他眨了眨眼睛,“无论什么事我都全力支持你。”

“我愿意为您办这件事,”警察局长用恳求的语气说,“我愿意叫您高兴,马尔库斯爵士。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警察不能这样做。”

“不会有人知道的。”

“他们不会听我命令的。像这样的事他们是不会服从的。”

马尔库斯爵士又柔声细气地说:“你是说,以你这样的地位——还抓不住他们?”他说这话时流露出惊诧的神情,因为他自己总是费尽心机,就连公司里最低级的下属也牢牢抓在手里的。

“我愿意叫您高兴。”

“电话就在那边,”马尔库斯爵士说,“不管怎么说,你可以运用一下你的职权。我从不叫人做他力所不及的事。”

警察局长说:“我手下有不少人。有时候我吃过晚饭会到局子去转一圈,同他们一起喝两杯。这些年轻人都非常能干。找不到比他们更能干的了。他们一定能把那个人抓到的。您用不着害怕,马尔库斯爵士。”

“你是说抓死的?”

“活也好,死也好,他们是不会叫他溜掉的。他们都很尽职。”

“但是我是要你抓个死的。”马尔库斯爵士说。他打了个喷嚏。因为打喷嚏大出了一口气,又弄得他精疲力竭。他靠在椅背上,轻轻喘着气。

“我不能叫他们这么做,马尔库斯爵士,不能下这个命令。这不是有点儿像谋杀吗?”

“胡说八道。”

“晚上跟那些年轻人在一起,对我是件很重要的事。要是做了这件事,我就不能再到他们那里去了。我还是做好我的本分吧。也许他们会叫我去军法审判厅任职。只要打仗,就总有拒服兵役的人。”

“什么委员会也轮不上你了。”马尔库斯爵士说,“我会办到这一点的。”卡尔金衬衫上的卫生球味一阵阵地钻进他鼻孔里来,好像在讥嘲他似的。“我还可以安排一下,不让你继续担任警察局长了。你同派克尔都被免职了。”他的鼻子里轻轻地发出一声奇怪的哨音。他年纪太老,已经不愿意笑了,不愿意多浪费自己肺里的空气了:“来吧,再喝一杯。”

“不喝了。我想还是不要再喝了。您听我说,马尔库斯爵士,我可以在您的办公处安上便衣警察。我叫人保卫着戴维斯。”

“戴维斯爱怎样就怎样,我管不着。”马尔库斯爵士说,“请你把我的司机找来吧。”

“我很愿意为您效劳,马尔库斯爵士。您要不要去看看女士们?”

“不要,不要。”马尔库斯爵士轻声说,“有那条狗在里面,我不去。”他需要警察局长搀扶着才能从椅子上站起来。警察局长把手杖递到他手里,他的胡子上还粘着一点饼干屑。他说:“如果今天晚上你改变了主意,可以给我打个电话。我不会睡觉的。”警察局长心里有些怜悯地想:像他这样年纪的人,对死的看法显然与别人不同。死亡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着他,在人行道上滑倒,踩到浴盆下的一块肥皂……随时会夺去他的性命。对他说来,他提出的要求是件极其自然的事。年纪老了,精神也就不正常了,对他这种人是不该太计较的。但是在看着马尔库斯爵士被搀扶着走到汽车道上,坐进他那辆又宽大又舒适的汽车里,他却自己念叨着:“卡尔金上校。卡尔金上校。”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巴斯勋章。”

狮子狗正在客厅里汪汪地叫,她们一定已经把它诱出来了。这条狗养得非常娇,非常怕生。如果有生人猛地朝它吆喝或者口气严厉,它就飞快地转圈子,口里吐着白沫,像人似的叫唤着,肚子底下的长毛像真空吸尘器似的扫着地毯。我不如偷偷地溜到警察局去,卡尔金思忖道,和伙计们喝一杯。但是这个想法一点儿也没有使他灰暗的心情好转,他仍然犹豫不决。难道马尔库斯爵士真的能有权力把他这个乐趣也剥夺掉吗?但是实际上他已经把它剥夺了。有了那样一件心事,他就不能再心境坦然地同警察局督察在一起了。他走进书房里,在电话机旁边坐下。再过五分钟马尔库斯爵士就到家了。既然已经从他这里偷去了那么多东西,他就是依从了他的建议也没有什么可丢失的了。但是他还是犹豫不决地坐在那里,一个矮小、肥胖、惯会作威作福而又怕老婆的暴发户。

他的老婆把头探进来。“你在干什么呢,约瑟夫?”她问,“出来陪陪派克尔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