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是逼着他说了一句谎话:他同尤塞夫并没有订什么约会。虽然如此,他确实想同尤塞夫谈几句:很可能他还需要把塔利特这件事再澄清一次,倒不是法律上有此必要,而是为了使自己心安一些。当斯考比在雨地里缓缓地驾驶着汽车的时候——他的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早已失灵了——他看见哈里斯正在贝德福德旅馆门外同自己的雨伞较劲。
“我可以送你一段吗?我和你是同路。”
“发生了最振奋人心的事了,”哈里斯说,他的一张凹陷的面孔因为雨水和兴奋而发着亮光,“我终于搞到了一所住宅了。”
“祝贺你。”
“说住宅也许并不合适,是你住的那个地方的一间活动房屋,但是我总算有家了。”哈里斯说,“我要找一个人合住,总算有家了。”
“谁同你合住?”
“我想找威尔逊,可是他到别处去了——他要在拉各斯待一两个星期。这个让人抓不住的可恶的红繁缕[62]!恰恰在我需要他的时候,人不见了。这又引起了第二件振奋人心的事。你知道我发现我们都在道恩海姆待过吗?”
“道恩海姆?”
“道恩海姆公学呀。他不在的时候,我到他的屋子去借墨水,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一期《老道恩海姆人》。”
“太巧了。”斯考比说。
“你知道吗?这一天出人意料的事真是层出不穷,在我翻看这本杂志的时候,我看到最后一页有这样一段话:‘道恩海姆校友会秘书希望与下列失去联系的校友重新取得联系。’在一大串人名中间,赫然印着鄙人的名字。你看,竟有这样的事。”
“你怎么办了?”
“我马上回到办公室,坐下写了封回信——连电报都顾不得处理了,当然,几封急电除外。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忘记抄下秘书的通信地址了,所以我还得回去取地址。你不想进来看看我写的信吧?”
“我不能待得太久。”哈里斯在艾尔德·邓普斯特公司的大楼里有一间别人不用的小屋子做办公室。这间屋子同老式人家仆人的卧室差不多大小。由于屋子里还有一个旧式的洗脸台、一个冷水龙头同一个环形煤气灶,所以更像仆人住的下房了。在洗面盆同一个比轮船舷窗大不了多少的窗户中间,挤着一张办公桌,桌子上杂乱地堆放着电报纸。窗户紧对着海滨大道和波浪起伏的灰蒙蒙的海湾。一只托盘里摆着一本做课本用的缩写本《艾凡赫》和半块面包。“抱歉,屋子乱得不成样子。”哈里斯说,“找一把椅子坐下。”可是屋子里并没有多余的椅子。
“我把信放在哪儿了?”哈里斯一边大声问自己,一边在桌子上的电报纸里翻来翻去,“啊,我想起来了。”他打开《艾凡赫》,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叠起的信纸,“这只是一个草稿,”他有些担心地说,“当然还得修改一下。我想还是等威尔逊回来再发吧。你看,我在信里提到他了。”
斯考比开始读信:敬爱的秘书——由于偶然的机会,我在另一个道恩海姆校友,E.威尔逊(1923—1928)的房间里看到一本《老道恩海姆人》。我怕我同咱们老家已经有很多年不通消息了,见到你们正努力同我取得联系的消息,我又是高兴又有些内疚。也许你们想知道一些我的消息——我在这个‘白人的坟墓里’究竟干些什么。因为我是个电报检查员,所以你们一定理解我不能多谈我的工作,只能等到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以后再谈这方面的事。我们现在正处于雨季中——雨下个没完没了。这里有很多人害热病,我就刚刚害过一场,E.威尔逊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尝过这种滋味。我们现在合住在一所小房子里,所以你们可以知道,即使在这样一个蛮荒、遥远的地方,道恩海姆的校友还是互相扶持的。我们组织了一个只有两名队员的道恩海姆狩猎队,只不过我们一同捕猎的对象不是别的,而是蟑螂(哈哈!)。好了,信就写到这里,我要参加打胜这场战争的伟大事业去了。一个非洲海岸的老居民向全体道恩海姆老校友致敬!
斯考比抬起头来,正碰到哈里斯的焦急而困窘的目光。“你觉得这封信的腔调合适不合适?”他问,“我不知道该不该称呼他‘敬爱的秘书’。”
“我觉得你这封信的语气恰到好处。”
“当然,你知道,那所学校并不很好,我在那里的日子很不愉快。我还逃跑过一次呢。”
“现在他们还是把你抓到了。”
“叫人思考不少问题,对不对?”哈里斯说。他凝视着窗外灰蒙蒙的海水,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里噙着眼泪。“过去在学校里我总是嫉妒那些成天欢天喜地的人。”他说。
斯考比安慰他说:“我也不怎么喜欢学校生活。”
“如果从一上学起就很快活,”哈里斯说,“以后的生活就会大不相同了。很可能从一开始就养成一种乐观的处事态度,对不对?”他拿起托盘里的那块面包,顺手扔到废纸篓里。“我老是想把屋子收拾一下。”他说。
“好了,我该走了,哈里斯。我很高兴你找到了一所房子——还有道恩海姆校友会的事。”
“我不知道威尔逊在学校里快活不快活。”哈里斯沉思道。他又从托盘里拿起《艾凡赫》,四面看了看,想找个地方放起来;但是因为没有找到地方,最后还是把书放在托盘里。“我想他也不会快活的,”他说,“不然的话,他到这里来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