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他告诉医生说,他要留在这儿,等着运送病人的汽车来了再走;玛尔坷特小姐可以坐他的警车一同离开。最好让玛尔坷特小姐离开这里,孩子的死使她的神经又紧张起来,而且谁也说不准,其余的病号是否都能活下去。第二天,他们把孩子埋葬了,用的是他们能弄到的唯一的棺木。这口棺材本来是为大人制作的,但是在这种气候里这种事是不能耽搁的。斯考比没有参加鲍尔斯牧师主持的葬礼,但是贝罗特夫妇都去了,此外还有威尔逊和几个法庭递送传票的,医生则留在招待所里忙着照料病人。斯考比在稻田里匆忙地转了一周,同负责农业的官员谈了谈灌溉的问题。他有意躲开正在举行的葬礼。过了一会儿,把有关灌溉的各种事都谈完了以后,他又走到商店里,坐在堆放着各类罐头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果酱罐头、菜汤罐头、黄油罐头、饼干罐头、牛奶罐头、马铃薯罐头、巧克力罐头……他在等着威尔逊。但是威尔逊并没有来:也许葬礼弄得所有人都有些受不住,又都回到区专员的住房里喝酒去了。斯考比走到下面的码头上,看着沿河向海驶去的帆船。有一次他发现自己把脑子里的思想大声地讲了出来,仿佛在对一个坐在身边的人讲话:“为什么你那时候没有让她淹死?”一个法院传票递送员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斯考比离开这里,向小山上走去。

鲍尔斯太太正在招待所外边呼吸新鲜空气,她像是服用什么药物似的非常认真地往肚子里吸气。她站在那里,嘴一张一闭,吸进一口又呼出一口。鲍尔斯太太招呼了一句:“下午好。”她保持着紧张的姿势,马上又吸了一口气,“你没有去参加葬礼,少校?”

“没有。”

“鲍尔斯先生和我很少能同时参加一场葬礼,除非在我们度假的时候。”

“还会有别的葬礼吗?”

“也许还要有一个,我想。其余的人慢慢都会好起来。”

“哪个快要死了?”

“那个老太太。昨天夜里病情又恶化了。本来一直都很好。”

斯考比仿佛心安了一些,同时又感到自己太冷酷无情了。他说:“那个男孩子没有问题吗?”

“没有。”

“罗尔特太太呢?”

“她还没有脱离危险,但是我想她会好起来的。她已经恢复知觉了。”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死了吗?”

“知道。”鲍尔斯太太开始摆动手臂,齐肩举到头顶,再落下来。接着她又做了六次踮脚尖。

斯考比说:“我希望我能做点儿什么,帮帮忙。”

“你会朗读吗?”鲍尔斯太太一边踮起脚尖,一边问。

“我想我还可以。”

“你可以给那个男孩子读点儿什么。他感到厌烦无聊,这对他很不好。”

“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本书?”

“布道室里有的是。有好几书架。”

随便做些什么总比无事可做好。斯考比走到布道室,发现果真如鲍尔斯太太所说,里面有许许多多的书。斯考比不怎么读书,但甚至是他的眼睛也看得出,这些书完全不适合读给一个生病的孩子听。霉迹斑斑的维多利亚后期的作品,书脊上印的书名都是些《布道二十年》《遗失与寻获》《狭路》《传道士的警告》。过去某个时候,显然有人发起过为布道团图书馆募集图书的活动,这里的几书架宗教读物就是从国内搜刮的结果:《约翰·奥可森亥姆诗集》[54]《人类的渔夫》。斯考比从架上随便取下一本,转身又回到招待所去。鲍尔斯太太正在药房里调药。

“找到什么了吗?”

“找到了。”

“这些书都没有问题,”鲍尔斯太太说,“从国内寄出来以前委员会都审查过。有的时候人们寄来一些非常不合适的东西。我们在这里教孩子识字可不是叫他们以后读一读小说呀。”

“不,我想不是的。”

“让我看看你挑了一本什么。”

斯考比第一次看了看这本书的名字:《班图人中的一个主教》。

“一定很有意思。”鲍尔斯太太说。斯考比带着怀疑地表示同意。

“你知道他在哪儿。你可以给他读一刻钟——不能再多了。”

老太太已经搬进了最里面的那间屋子——小女孩在里面死去的那间,酒糟鼻子的男人移到鲍尔斯太太称之为健康恢复室的屋子,这样,中间的一间就给了男孩子和罗尔特太太两个人。罗尔特太太面对墙躺着,闭着眼睛。一眼就可以看到,他们终于把她一直紧握在手里的集邮簿拿开了,现在这本集邮簿放在床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男孩子看着斯考比走进来,一双眼睛因为发烧显得特别明亮有神。

“我叫斯考比。你呢?”

“菲舍尔。”

斯考比有些拘束地说:“鲍尔斯太太叫我来给你读一点儿什么。”

“你是干什么的?军人吗?”

“不是,我是警察。”

“你要给我读的是杀人的故事吗?”

“我想不是。”他信手把书打开,翻到的一页是一张照片:一个穿着长袍的主教坐在铁皮屋顶的小教堂外边的一张硬椅上,周围是一群班图人,个个对着照相机咧着嘴笑。

“我喜欢听杀人的故事。你办过杀人的案子吗?”

“没有办过你说的那种需要侦查线索、追捕凶手的真正的谋杀案。”

“那么你的杀人案是什么样的?”

“打起架来的时候也会扎死人的。”为了不扰乱罗尔特太太,他的话音很低。罗尔特太太躺在那里,一只拳头攥紧放在被单上面,她的拳头比网球大不了多少。

“你带来的书叫什么名字?也许我读过。我在小船上读了一本《金银岛》[55]。海盗的故事也不错。你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斯考比含含混混地说:“《班图人中的一个主教》。”

“什么意思?”

斯考比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主教是主人公的名字。”

“可是你刚才说一个主教。”

“对了。他真正的名字叫阿瑟。”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儿不带劲儿。”

“确实。但这个主人公本人就不带劲儿。”突然,在斯考比的眼光从孩子身上挪开的时候,他发现罗尔特太太并没有睡着,她正两眼盯着墙壁,听着这边的谈话。斯考比信口开河地说下去:“真正的英雄是班图人。”

“班图人是什么人?”

“他们是一些特别凶狠的海盗,出没于西印度群岛,凡是从大西洋那一带过往的船只,他们都要打劫。”

“阿瑟主教追捕这些人吗?”

“是的。这本书也有点儿像侦探小说,因为他是英国政府的一个秘密情报人员。他化装成一个普通的水手在一艘商船上干活,这样班图人就可以把他俘虏过去了。你知道,他们总给普通水手一个加入他们海盗船的机会。如果是个高级船员,他们就把他的眼睛蒙起来,叫他走跷板。这个人混到海盗里头,把他们的暗号、巢穴和打劫的计划都打听清楚了,当然了,他是准备时机一到就把他们出卖。”

“这个人可不太地道。”男孩子说。

“就是。后来他爱上了班图人头头的女儿,这时候他就变得不带劲儿了。可是这是故事快完的事儿了,咱们讲不到这个地方。在这以前有很多打仗和杀人的故事。”

“听起来还有意思。开始吧。”

“好,你知道,鲍尔斯太太告诉我,我今天只能在这儿待一会儿,所以我只把这本书的大概意思跟你说一说,咱们可以明天再开始。”

“也许你明天不在这儿了。也许又发生了谋杀案什么的。”

“但是这本书我不拿走,我把它留给鲍尔斯太太。这是她的书。当然了,她读的时候也许同我读的不太一样。”

“你就开始吧。”男孩子哀求说。

“是的,开始吧。”对面**一个低低的声音说,声音是那么低,如果他没有抬起头来看到她正望着自己,也许会认为这是自己的幻觉而根本不去理会。她的两只眼睛在瘦成一条的脸上出奇的大,像是一个孩子的一样。

斯考比说:“我一点儿也不会朗读。”

“快点儿吧,”男孩子不耐烦地说,“谁都会朗读。”

斯考比发现自己的眼睛正盯视着一个段落开始的地方,那上面写着: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眼见到这个大陆的情景,我一生中的最美好的三十年今后将在这里辛劳地度过。斯考比缓缓地说:“从他们离开百慕大群岛的那一刻起,那艘低矮、细长的黑船就在他们后面尾追不舍。船长显然非常不安,因为他每隔一会儿就用望远镜把这只怪船打量一番。夜幕降临的时候,它仍然跟在他们后面;破晓后,他们第一眼望到的仍然是这艘黑船。阿瑟主教思忖道,会不会我就要见到我寻找的对象了?是班图人的头子‘黑胡子’呢,还是他的嗜血成性的二头目呢……”他翻了一页,思路暂时被一张照片打断了:主教穿着白衣服,系着神职人员衣领,戴着遮阳帽,正站在三柱门前,用球板挡住一个班图人投过来的板球。

“念呀。”孩子催促道。

“……疯子达维斯,人们这样叫他也许是因为他发起火来像个疯子,会把全船的水手都从跷板上轰到海里去。事情很明显,布勒船长害怕发生最糟的事,他把所有的船帆都升了起来。有一段时间,他们看来很可能把这艘怪船甩在屁股后头了,可是忽然间轰隆一声,海面上传来一声炮响,一颗炮弹落在他们船前面二十码远的海面上。布勒船长把望远镜举到眼睛上,把阿瑟主教从船桥上喊下来。‘老天爷,海盗旗!’在全体船员里面,布勒船长是唯一知道阿瑟此行目的的人。”

鲍尔斯太太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进来。“好了,就念到这里吧。今天已经够多的了。他给你念什么了,吉米?”

“《班图人中的一位主教》。”

“我希望你喜欢这本书。”

“棒极了。”

“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鲍尔斯太太称赞说。

“谢谢你。”另外一张**一个声音说。斯考比又一次不很情愿地转过头,看了一眼那张年轻的遭受生活蹂瞒的面孔。“你明天还接着念吗?”

“别麻烦斯考比少校了,海伦。”鲍尔斯太太责备她说,“他得回海港去。没有他,那里的人就要彼此谋杀了。”

“你是警察?”

“是的。”

“我从前认识一个警察——在我们家乡……”话没说完,她已经沉沉入睡了。斯考比站了一会儿,看着她的脸。那像是占卦人的纸牌,这张脸清清楚楚地显示出她的经历——航程、失去亲人、疾病。再摆一次牌也许就可能推算出她的未来。他把集邮簿拿起来,翻到扉页上,那上面写着两行字:“给海伦,你亲爱的父亲,于海伦十四岁生辰。”再翻开的一页是巴拉圭的邮票,各种长尾巴小鹦鹉的装饰画——那种儿童喜欢收集的带画的邮票。“我们得给她找几张新的。”他悲哀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