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1

他对贝翠丝说:“那时候我正好往前倾身去发动引擎,我猜那个动作救了我一命。他当然有权回我一枪。这是场真枪实弹的决斗,最后第三枪轮到我射击。”

“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快要呕吐之前开车离开那里。”

“呕吐?”

“我想,如果我参与过世界大战,可能就不会觉得杀人是一件大不了的事……可怜的卡特。”

“你为什么这么同情他?”

“同样身为男人吧。我知道很多他个人的事。他解不开女人束身褡的扣子,他害怕女人,他宝贝他的烟斗,还有他小时候在家乡河上看到的小船,让他感觉就像渡轮一样大。或许他是个浪漫的人。浪漫的人总是心存恐惧,害怕事情不如预期。他们的期望总是太高了。”

“然后呢?”

“我擦掉枪上的指纹,把枪带回来,物归原主。当然塞古拉早晚会发现他的枪少了两颗子弹,但我想他应该不会声张。这种事他很难解释得清楚。我回来的时候他还在睡,我简直不敢想他现在感觉如何,因为我的头可是又昏又痛。但回来后,我还是遵照你的指示制作了相片。”

“什么相片?”

“他身上有一份要交给警察首长的外国情报员名单,我把它拍了下来,再把名单放回他的口袋里。我很高兴在辞职前终于寄出一份真实的报告。”

“你应该等我回来的。”

“怎么能等?他随时都会醒过来。不过这种显微技术真的很奇妙。”

“你为什么非得用显微摄影不可?”

“因为我们不能信任到金斯敦去的那些信差,卡特的人——不管他们是谁——有我们奥伦特的那些图,可见这里有双面间谍。或许是你的人把它藏在毒品里走私出去的。所以我照你教过我的方法拍下名单,把它贴在一张邮票后面,和另外四百九十九封英国殖民地信件一起寄出去,就如我们平常安排紧急信件时一样。”

“我们得发电报告诉他们你贴在哪一张邮票上。”

“哪一张邮票上?”

“你总不会要他们为了找一个小黑点而搜上五百张邮票吧?”

“我没想到这一点。我真是太笨了。”

“你应该知道是哪一张……”

“我也没想到要看正面的图案,我想应该是乔治五世,背景是红的——又好像是绿的。”

“这应该有点帮助。你记得名单上有些什么名字吗?”

“不记得,我没有时间好好看。我知道对于这种事,我简直是个笨蛋。”

“不,笨的是他们。”

“不晓得接下来会是谁找上门来?布劳恩博士、塞古拉……”

结果不是他们两个。

2

隔天下午五点的时候,有个在大使馆工作的职员,态度傲慢地走进伍尔摩的店里来。他直挺挺地站在吸尘器当中,表情就像一个失望的观光客伫立在博物馆的**展览品前面。

他告诉伍尔摩,大使要见他。

“明天早上可以吗?”伍尔摩正在撰写最后一份报告,关于卡特的死以及他自己的辞呈。

“不,不行。他刚才从他家里打电话来说,要你现在直接过去。”

“我又不是他的员工。”伍尔摩说。

“不是吗?”

伍尔摩再次光临那个白色小洋房和九重葛交织的高级住宅区。想一想,距他上次造访桑兹教授至今,也有一段时日了。他的车经过了一栋栋的房子。在那些美丽的白色屋墙后,还有多少争吵在翻腾不休?

他有种感觉,似乎大使家的每个人都已引颈等候他多时,虽然门厅及一楼的楼梯皆已在他出现时完全清场——一楼有位女士转过背去,把自己关进一个房间里,他猜想那就是大使夫人;两个小孩从二楼平台的栏杆缝里窥看他,然后被一阵喀啦喀啦的鞋跟声给赶走;管家领他进入一个空无一人的客厅,然后悄悄地把门关上。透过落地窗,他看到一大片绿草地,其间点缀着几棵亚热带植物,然而恍惚中,他似乎看到树间有个人影窜过。

这房间和一般大使的客厅一样,集结了前人留下来的大家具,还有一些个人在前任国家搜集来的小物件。伍尔摩几乎可以描绘出大使的过去:德黑兰(一支奇形怪状的烟斗,一顶丝质高硬帽)、雅典(两三幅希腊正教圣像),还有一个令他困惑的非洲面具,或许是来自蒙罗维亚[6]?

大使进来了,一个高高冷冷的男人,打了个禁卫军式的领结,身上有一种霍索尼应该会想要的特质。

他说:“请坐,伍尔摩。抽烟吗?”

“不,谢谢你,先生。”

“你坐那张椅子会比较舒服。我想我们就有话直说吧,伍尔摩——你有麻烦了。”

“是的。”

“我不知道——完完全全不知道——你在这里是做什么的。”

“我卖真空吸尘器,先生。”

大使以一种毫不掩饰的厌恶看着他:“真空吸尘器?我指的不是这个。”

他把眼光从伍尔摩身上移开,依次看着波斯烟斗、希腊圣像,还有利比里亚的面具,这些都是他美好过去的证明,就像是一本个人传记。

他说:“昨天早上塞古拉大队长来找我。我先声明,我不知道警方是怎么取得这些信息的,那不关我的事。他告诉我,你寄了很多报告回英国去,给一个身份不明的家伙。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寄给谁,那也不关我的事。他说事实上你是以虚构的情报赚取酬劳,我有责任即刻通知外交部这件事。我想你会收到命令要你回英国去,并且向——我也不知道你得向谁报告,这种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看到窗外的某株大树后头有两颗小脑袋直向他望来。我们在你看我我看你,他童心大起地想着。然后他说:“所以呢,先生?”

“我所得到的印象是,塞古拉大队长认为你在这里惹了不少麻烦。我想如果你拒绝回英国去的话,古巴当局会找你麻烦,而我在这种情况下也爱莫能助,一点忙也帮不上。塞古拉大队长甚至怀疑你伪造了一份名单,还假称那份名单是他的。这整件事情真是令我感到生气,伍尔摩,我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生气。向本国政府报告有关国外的正确消息,应该是大使馆的职责,那是我们的使命。而这种所谓的秘密情报,只会给我们外交人员惹麻烦哪。”

“是的,先生。”

“我不晓得你是不是听说了——我们已经把这个案子压了下去——有个英国人在前几天晚上被枪杀身亡。塞古拉大队长暗示说,你和他好像有点牵连。”

“我和他在一个午餐场合上碰过面,先生。”

“你最好回英国去,伍尔摩,尽可能搭第一班飞机回去——你的动作愈快对我愈好——然后去和你们的人讨论讨论,不管他们是谁。”

“是的,先生。”

3

荷兰航空飞机预定在清晨三点三十分起飞前往阿姆斯特丹,途经蒙特利尔。伍尔摩不准备去金斯敦了,霍索尼可能会指示他去会面。在送出最后一封电报后,情报站的工作就算是告一段落。鲁迪和他的皮箱都要转到牙买加去,密码书在赛璐珞纸的催化下化为灰烬。贝翠丝要和鲁迪一道走,罗伯兹则留下来负责真空吸尘器的生意。伍尔摩所珍视的所有私人物品都放进一个大板条箱,打算用海运运回英国。马卖掉了——卖给了塞古拉大队长。

贝翠丝帮他打包,最后放进箱子的是圣瑟拉菲娜像。

“米莉一定很不高兴。”贝翠丝说。

“她好得很。她说这就像吉尔伯特[7]一样,神不管在英国或在古巴都同样接近她。”

“吉尔伯特好像不是那样说的。”

还有一堆与情报无关的垃圾要烧。贝翠丝说:“哇,你竟留了这么多照片——她的照片。”

“我以前总觉得,毁掉一个人的照片,就像杀了一个人一样。当然我现在知道那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这个红盒子里是什么?”

“她给过我一些链扣,链扣被偷了,但这个盒子我还留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现在我很高兴这些东西终于可以清理干净了。”

“一个生命的终结。”

“应该是两个生命吧。”

“这是什么?”

“一份旧节目单。”

“还不算旧,热带花园酒店的,我可以把它留下来吗?”

“你还这么年轻,不要养成这种习惯,”伍尔摩说,“东西会愈积愈多,很快你就会发现到处都是些没有用处的箱子,自己反而没有容身之处了。”

“我愿意冒这个险,那是个美妙的夜晚。”

米莉和伍尔摩到机场去送她。鲁迪谨慎地跟着扛行李箱的人先走了。那是个炎热的下午,三五成群的人站着喝鸡尾酒。自从塞古拉跟她求婚后,米莉的姆妈角色就消失了。而那个纵火烧艾尔的小女孩,他渴望再次重见的小女儿,也就此一去不复返了。米莉仿佛同时从那两个角色中挣脱而出长大成人。

她很有技巧地说:“我去帮贝翠丝找一些杂志在飞机上看。”说着便跑到杂志架那边忙活起来,背对着他们。

“很抱歉,”伍尔摩说,“回英国去后,我会告诉他们你并不知情。我在想,你下回不晓得会被派到哪里去。”

“可能是波斯湾,巴士拉。”

“为什么是波斯湾?”

“涤罪的好地方啊,在汗水和泪水中重生。菲氏吸尘器公司在巴士拉有代理商吗?”

“恐怕他们不会要我了。”

“那你打算做什么?”

“我的钱存得够多了——感谢可怜的罗文——够米莉在瑞士完成学业。但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你可以开一家恶作剧道具店,专卖那种吓人的东西,像喷出来的墨汁、糖块上的苍蝇等。你应该走了。”

“我们会再见面吗?”

“我会努力让他们不要把我派去波斯湾,也会努力争取留在杰金森小姐身旁当打字员。平常幸运的话,我六点就可以下班,我们可以去喝咖啡吃点心,然后一起去看电影。不过和在这里比起来,那种生活真是无趣,就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其中的现代作家一样。和你在这里的生活真是有趣。”

“是啊。”

“我现在得走了。”

他在杂志架那里找到米莉。“走吧。”他说。

“可是,贝翠丝——我还没把杂志给她。”

“她不需要的。”

“我还没有跟她说再见。”

“太迟了,她已经进海关了。或许你可以在伦敦见到她吧。”

4

当天之后,他们似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不同的机场送行上。然后再次是荷兰航空,凌晨三点。机场广告牌的霓虹灯及地上的照明灯,将天空映得粉澄澄的。

前来“送行”的是塞古拉大队长。他虽想把这套官方礼仪表现得像是私人情谊,但仍免不了有一丝放逐出境的味道。

塞古拉埋怨地说:“是你逼我这么做的。”

“至少你的手段要比卡特和布劳恩博士温和得多。你要如何处置布劳恩博士?”

“他突然发现他必须回瑞士一趟,处理他那些精密仪器。”

“然后搭船前往莫斯科?”

“不一定,或许是波恩,或华盛顿,甚至布加勒斯特,我不知道。不管是谁,反正看到你那些图都会笑得合不拢嘴。”

“图?”

“奥伦特山顶的军事基地图。此外,他还会因为解决了你这位棘手的情报员而记功。”

“我?”

“没错。古巴少了你们这两个人应该可以平静些了。但我一定会想念米莉的。”

“米莉永远不会嫁给你的,塞古拉,她其实很不喜欢人皮制的香烟盒。”

“你知不知道那是谁的皮?”

“不知道。”

“一个警察,他把我父亲凌虐致死。他是个可怜的人,属于可折磨的阶级。”

米莉带着《时代》《生活》《巴黎竞赛画报》及《快速》等杂志回来了。时间是三点十五分,照明滑道的上空出现了灰色云带,曙光将露。飞行员走向飞机,空中小姐紧随其后,伍尔摩认出当中三个人来——在热带花园酒店那晚,他们就坐在贝翠丝身边。扩音器用英语和西班牙语发布前往阿姆斯特丹的三九六班次即将起飞。

“我有礼物要送给你们。”塞古拉说。

他给了他们两个小包裹。当飞机划过哈瓦那上空时,他们把礼物打开来看。飞机机轮下,串行成线的军舰灯火,瞬时淹没在无穷的黑暗中,沉静的海洋恍如一帘布幕,掩着乍然过眼的一切。在伍尔摩的包裹里是一瓶名贵的样品酒——格兰特史丹佛斯,还有一颗从警枪里发射过的子弹。米莉的包裹里是一双迷你的银色马靴,上面有她的姓名缩写。

“为什么送你子弹?”米莉一脸困惑。

“嗯,是一种很暧昧的玩笑。总之,这家伙不是个坏人。”伍尔摩说。

“但不适合做丈夫。”长大了的米莉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