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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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古拉大队长说:“很高兴只有你一个人在家。真的只有你吗?”

“只有我在。”

“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我派两个人守在门口,以免有人打扰我们。”

“你要逮捕我?”

“当然不是。”

“米莉和贝翠丝看电影去了,等一下如果在门口被拦住,她们一定会吓一跳。”

“我不会花你太多时间的。我有两件事要跟你谈,一件是重要的事,另一件是例行公事。我就从重要的事先谈起如何?”

“请说。”

“伍尔摩先生,我希望能和你的女儿结为连理。”

“这点事也需要派两个人在门口站岗吗?”

“这样才不会被打扰。”

“你和米莉谈过了吗?”

“在没和你谈过之前,我不敢心存奢望。”

“我想即使在这种地方,法律上你也需要我的同意。”

“这不是法律的问题,而是一种人情义理。我可以抽根烟吗?”

“请便。那个盒子真的是人皮制的吗?”

塞古拉大队长纵声大笑。“唉,米莉啊米莉,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孩!”他暧昧地又加上一句,“伍尔摩先生,你真的相信那个故事吗?”或许他不屑睁眼说瞎话,他有可能是一个善良的天主教徒。

“她太年轻了,还不到结婚的时候,塞古拉大队长。”

“在这个国家可不会。”

“我相信她还不想这么早结婚。”

“但你可以影响她,伍尔摩先生。”

“他们都叫你红鹰吗?”

“没错,在古巴,那是一种恭维。”

“你不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很不安稳吗?你似乎有不少敌人。”

“我已经存够了钱,可以养我的遗孀一辈子。在这方面,我比你更加牢靠呢,伍尔摩先生。你这个行业赚不了什么钱,还随时可能关门大吉。”

“关门?”

“我相信你并非故意惹麻烦,但是近来有太多麻烦找上你。如果你不得不离开这个国家,难道你不希望你的女儿在这里找到一个好归宿?”

“你说的是什么样的麻烦,队长?”

“先是有桩车祸——起因先不管。还有攻击希夫工程师的事件,别忘了他是内政部长的朋友。桑兹教授抱怨你闯入他家威胁他。甚至还有个传说,说你毒死了一条狗。”

“我毒死了一条狗?”

“听起来是有点不可思议,但国家俱乐部的领班说你喂那条狗喝有毒的威士忌。可是你没事喂狗喝酒干吗?我搞不懂,他也不懂。他想可能因为那是条德国狗吧。你不为自己说句话吗,伍尔摩先生?”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那领班看起来好可怜,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不然我早把他丢到马路上去了,省得听他在那边胡言乱语。他说你还跑到厨房里去,幸灾乐祸地验收成果。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仁慈的人……告诉我这件事不是真的。”

“那条狗是被毒死的没错,毒死它的酒的确是从我的杯子里倒出去的,但那是冲着我来的,不是它。”

“人家干吗要毒死你?”

“我不知道。”

“两个奇怪的版本,但或许谁也没有错,谁也没下毒,只是那条狗碰巧死了。我猜想它的年纪一定不小了。不过伍尔摩先生,你必须承认,近来有你的地方就会有麻烦,或许你就像贵国传说中的那些天真小孩,找了顽皮鬼帮了倒忙。”

“或许我真的是。你知道那些顽皮鬼的名字吗?”

“大多数都知道。我想该是驱邪降魔的时候了。我正在草拟一份报告给总统。”

“我也在报告之中吗?”

“没必要写到你,伍尔摩先生。我可以告诉你,我已存足了钱,即使我发生了什么意外,米莉还是可以优渥地过一辈子。就算革命爆发,我也有钱可以移民到迈阿密去。”

“你不需要告诉我这些,我一点也不怀疑你的经济能力。”

“礼貌上我还是必须向你禀告,伍尔摩先生。至于我的健康——更是好得没话讲,我可以拿健康报告给你看。生儿育女也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这类的证明可就很多了。”

“了解。”

“其实那些事你女儿也不用担心,那些孩子都是衣食无忧的。我目前的家累根本算不了什么,不过我知道基督徒对这种事挑剔得很。”

“我不算是基督徒。”

“幸好你女儿是个天主教徒。这桩婚姻简直是天赐良缘,伍尔摩先生。”

“米莉才十七岁。”

“这是生儿育女的绝佳年纪。你允许我向她求婚吗?”

“你需要我的允许吗?”

“这样程序上比较合理。”

“如果我拒绝的话……”

“我当然会努力说服你。”

“你曾说过我属于不可折磨的阶级。”

塞古拉大队长充满感情地把手放到伍尔摩肩上:“你就和米莉一样幽默,伍尔摩先生。不过说真的,你总要考虑一下居留权的问题。”

“你似乎心意已决。好吧,你可以和她说说看,反正在她放学回家的路上,你多的是问她的机会。不过米莉脑筋清楚得很,我看你胜算不大。”

“果真如此,我会请你运用你父亲的影响力。”

“你还停留在维多利亚时代啊,塞古拉大队长,现在的父亲哪来什么影响力?对了,你刚才不是说有件重要的事……”

塞古拉大队长语带谴责:“就是这件事啊!另一件不过是例行公事。请你跟我到惊奇酒吧走一趟。”

“为什么?”

“警方的事,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请你帮个忙,没有别的。”

他们坐进塞古拉大队长的绯红色跑车里,骑着摩托车的警察一前一后保护着他们,林荫大道两旁的擦鞋匠似乎全部聚拢而来。到了惊奇酒吧,两列警察已守在门口两侧。烈阳高挂天空。

摩托车上的警察跃下车来,开始驱散擦鞋匠。另一些警察从酒吧里跑出来,护卫着塞古拉大队长,伍尔摩随后而行。一如平常的这个时候,百叶窗在柱廊上随阵阵海风摇曳。只是酒保这次站错了位置,竟跑到顾客这边来了。他看起来虚弱而且害怕,身后几个破了的酒瓶滴滴答答滴着残液,里面的酒大半被洒掉了。地上有个人被警察们的身体遮住了,但他的鞋露了出来——看起来厚重且饱经风霜,主人该是个没什么钱的穷老头吧!

“这只是个形式上的指认程序。”塞古拉大队长说。

伍尔摩几乎用不着看脸就猜到那是谁了,但他们还是为他清出一条路来,好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海斯巴契医生。

“是海斯巴契医生,”他说,“你和我一样认得他。”

“但依规定必须有第三者指认。”塞古拉大队长说。

“谁杀的?”

塞古拉说:“谁晓得?看来你需要喝杯威士忌,酒保!”

“不,给我一杯鸡尾酒吧,我们在一起时都是喝鸡尾酒。”

“有个人带了把枪进来,第三枪才射中他。当然我们会说那是奥伦特反叛军干的,这一招用来左右国外视听很管用——搞不好还真是反叛军干的呢。”

地板上那张空无表情的脸庞朝上望着,要说那种不痛不痒是种平静或幽闷都不对,那只是仿佛一切都归为零,什么也没发生过,一张初生的脸。

“下葬的时候,别忘了把他的钢盔放进棺材里。”

“钢盔?”

“你会在他的屋子里找到一件老旧的制服,他是个怀旧的人。”

说来荒谬,海斯巴契医生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出生入死、幸存无恙,最后却在这所谓的和平时期死去,而且死法正如他在索姆[3]九死一生时的相同情况。

“你很清楚这与反叛军无关。”伍尔摩说。

“这样比较好说。”

“又是顽皮鬼干的好事。”

“你别太自责了。”

“他警告我不要去参加那个午宴,卡特听到了,每个人都听到了,所以他们就把他杀了。”

“他们是谁?”

“你不就有名单吗?”

“卡特的名字不在上面。”

“去问那个养狗的领班,你可以严刑拷打他,我不会抗议的。”

“他是德国人,而且他有些高层的朋友。他为什么要毒害你?”

“因为他们以为我是危险分子。我?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再给我一杯鸡尾酒,通常我会喝完两杯再回店里去。你会把名单给我吧,塞古拉?”

“我会给我的岳父,因为我愿意信任他。”

人们可以印出各种统计数值,统计成千上万的城市人口。但对城里的每个人而言,所谓城市不过是几条街道、几间房子和几个人罢了。没有了这些,一个城市形同陨落,只剩下悲凉的记忆,那种痛苦就像失去了一条腿般空虚。伍尔摩心想,是时候了,是该整理行囊离开这废墟般的哈瓦那了。

“你知道,”塞古拉大队长说,“这正印证了我所说的。躺在那里的也有可能是你啊,伍尔摩先生!万一遇到这种意外,米莉应该有人保护。”

“是的,这点我懂。”伍尔摩说。

2

当他回家时,在门口站岗的警察已经走了,罗伯兹也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他听到鲁迪在房间里烦乱翻弄着他的真空管,气压断断续续撞击的声音环绕屋中。他在**坐下来。三起死亡事件:一个素不相识名为罗文的男人,一条叫麦克斯的黑狗,一位老医生海斯巴契。而他正是这一切事件的导火线——还有卡特。卡特并不打算致罗文和麦克斯于死地,但海斯巴契医生可就在劫难逃了。那是一种复仇,海斯巴契因为让他活下来而送上一命,这真是彻底违背了摩西戒律。他听到米莉和贝翠丝在隔壁房里谈话,门虚掩着,因此他只隐约听到部分谈话内容。他此刻隐然站在暴力的第一线上,一个他从未到过的异域。他的手上握着他的护照——职业:间谍;个人特征:孤独无依;入境目的:谋杀。造访这处异域不需签证,一切证件都已备足。

而在一墙之外,他听到他所熟悉的语言在交流着。

贝翠丝说:“不,我不建议深红色,不适合你的年纪。”

米莉说:“学校应该在最后一学期教点化妆的课程。安格妮丝修女只会说‘在你耳后滴两滴圣水’。”

“试试这个淡粉红色。嗯,别弄糊了你的唇形,我画给你看。”

伍尔摩心想,我没有砒霜也没有氰化物,而且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和卡特喝酒。当初我应该把那杯威士忌硬灌到他的喉咙里去的。看演员在舞台上杀人当然是说的比做的容易,可是即使如此,那也还需要一把带毒的剑啊。

“好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

“腮红呢?”

“你不需要搽腮红。”

“你喷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

“在风中[4]。”

他们射杀了海斯巴契,但我没有枪,伍尔摩想。枪应该是情报站的基本配备,就像保险柜、赛璐珞纸、电子显微镜和无线电一样,都是必需品。这辈子他从来没有握过枪,不过这问题可以克服……就在他的幻想即将欺近卡特身边时,门缝里传来刚才的对话声。

“我们一起去逛个街,我想你会喜欢‘轻率’,那是勒隆牌的。”

“听起来并没有多少**。”米莉说。

“你年纪还小,不需要在耳后搽热情。”

“但总得给男人一点鼓励。”米莉说。

“看着他就行了。”

“像这样吗?”

伍尔摩听到贝翠丝笑了出来,他惊讶地望着那道门。他的幻想已驰骋遥远,一时间还回不过神来,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你不需要给他们那么多鼓励。”贝翠丝说。

“我看起来有含情脉脉吗?”

“我会说是情绪压抑。”

“你怀念婚姻生活吗?”米莉问。

“如果你的意思是问我怀念彼得吗,我的答案是‘不’。”

“如果他死了,你会再婚吗?”

“我想我不会等那么久的,他现在才四十岁。”

“嗯,我也认为你会再婚,如果你称它为婚姻的话。”

“没错。”

“但那不是很可怕吗,必须为了生活而结婚。”

“大多数的人结婚时都以为是这样。”

“我觉得我比较适合做情妇。”

“你父亲不会喜欢你这种想法。”

“为什么?如果他再婚的话还不是一样,那个女人不就是他的情妇吗?他希望和我母亲永不分离,这我知道,是他亲口告诉我的。那才是真实的婚姻,即使以后他遇到一个好异教徒,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我对和彼得的那段婚姻也是这种感觉。噢,米莉,别让她们把你弄得这么顽固。”

“她们?”

“那些修女。”

“嗯,她们不是这样告诉我的,完全不是。”

刀子当然永远是列入考虑的,但那得和卡特接近到你不可能接近的距离。

米莉说:“你爱我父亲吗?”

他想,反正我会回来解决这些问题,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工作——我必须先找出杀人的方法来。应该有那种手册吧?里面应该有些篇章教人如何徒手格斗。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但他信不过它们。

贝翠丝说:“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你看着他的眼神。”

“什么时候?”

“他从那个餐会回来的时候。或者只是因为他上台演讲,你替他高兴?”

“是啊。”

“行不通的,”米莉说,“我是说,你爱他的这件事。”

伍尔摩对自己说,如果我杀了他,至少也要为一个干净的理由而杀,我要证明杀人者必遭报应。我不会为我的国家杀人,我不会为资本主义或共产主义或社会民主或福利国家(谁的福利?)而杀人,我杀卡特只因为他杀了海斯巴契。这是家族仇恨,这理由比为了爱国主义或支持某种经济信念去杀人更为充分,无论是爱是恨,我都要以个人的身份去爱去恨,我不再是任何伟大战争中的59200-5。

“如果我爱他,为什么不行?”

“他结婚了。”

“米莉,亲爱的米莉,千万要小心那些陈腐的信条。如果真有一位神的话,他也不会是个死板的神。”

“你爱他吗?”

“我从没这么说过。”

枪是唯一的办法,但我到哪里去弄到一把枪呢?

有人走进门来,他的头连抬都没抬。隔壁鲁迪的真空管还在尖声嚎叫。

米莉说:“我们没听到你回来。”

他说:“米莉,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你一直在听我们谈话吗?”

他听到贝翠丝说:“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一桩意外,某种意外。”

“谁?”

“海斯巴契医生。”

“严重吗?”

“是的。”

“他们来通知你的,是吗?”

“是的。”

“可怜的海斯巴契医生。”

“是的。”

“我会找个牧师为他做弥撒,我们认识他几年,就做几堂弥撒。”

他知道他不必对米莉委婉地宣布这个信息,因为对她而言,死亡并非噩耗。在她眼里,所有死亡都是快乐的结局。如果你相信有天堂,那复仇简直是多此一举。但他自己没有这种信仰,对一个基督徒而言,仁慈与宽恕几乎不算是美德,因为它们来得太轻易了。

他说:“塞古拉大队长今天来过,他要你嫁给他。”

“那个老男人,我再也不搭他的车了。”

“我要你明天再搭一次,告诉他我要见他。”

“为什么?”

“下棋,十点钟,你和贝翠丝得暂时离开。”

“他会烦我吗?”

“不会,只要叫他来,说我有话和他谈。告诉他把名单带来,他就懂了。”

“然后呢?”

“我们回家去,回英国去。”

等他和贝翠丝独处时,他说:“就这么办,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或许我们能够光荣地交出一篇好报告——在这里活动的情报人员名单。”

“包括我们吗?”

“不,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活动过。”

“我不懂。”

“我没有情报员,贝翠丝,一个也没有。海斯巴契死得毫无理由,奥伦特山头也没有什么军事基地。”

她还是如往常般不愿轻信。他猜,这段话和其他信息一样仍须归档以供参考,而它的价值亦需接受评估——伦敦总部的评估。

他说:“当然你有责任必须立刻向伦敦报告这件事,但如果你能暂缓到明天以后,我会十分感激。到时候我们或许能够补充一点真实的东西。”

“这是说,如果你还活着的话。”

“当然我会活着。”

“你在计划一些事情。”

“塞古拉握有情报员的名单。”

“那不是你在计划的事。万一你死了的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生气了,“还不就是列入阵亡名单罢了。”

“如果我真的怎么了,我不希望你从这些伪造的文件中发现我是一个无耻的骗子,我宁可现在亲口告诉你。”

“但罗文……至少真的有个罗文吧?”

“可怜的人,他一定搞不懂到底怎么回事。不过像平常一样兜风罢了,怎么就死了呢?或许他那天也和平常一样喝醉了,但愿如此。”

“但的确真有其人啊。”

“总得有个名字吧。我一定不晓得从哪里随手取了一个名字,事后自己也忘了。”

“那些图呢?”

“我模拟原子吸尘器画出来的。玩笑结束了,能不能请你帮我拟一封自白书招供一切,由我签名。幸好他们没有伤害特蕾莎。”

她开始大笑,把头埋在双掌中狂笑。她说:“噢,我多么爱你啊!”

“你一定觉得我很蠢。”

“蠢的是伦敦,还有霍索尼。你想想看,如果彼得曾经——只要一次就好——愚弄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我会离开他吗?但联合国太神圣了,文化会议也一样神圣,他从来没笑过……借一下你的手帕。”

“你哭了。”

“我是在笑。那些图……”

“一个是喷嘴,另一个是快速接合器,我没想到他们会拿去给专家看。”

“不会给专家看的。你忘了,这是个情报组织,我们必须保护情报来源。我们不会把那种文件拿给真正懂的人看,亲爱的……”

“你叫我亲爱的?”

“那是种说话的方式。还记得在热带花园酒店的那个晚上,还有那个唱歌的男人吗?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就是我的老板,我是你的秘书,只知道你是个好男人,有个美丽的女儿,还有你打算拿那个香槟酒瓶做出疯狂之举来,而我又如此厌倦了理智……”

“但我不是疯子。”

他们说地球是圆的

——我的疯狂执意抗拒。

“如果我是个疯子,就不会在这里卖真空吸尘器了。”

我说黑夜即白昼,

而我一无所图。

“你应该比我忠诚吧?”

“你是忠诚的。”

“对谁忠诚?”

“米莉。有些人会对付钱给他们的人忠诚,或对组织忠诚,那种人我并不想理会,甚至国家对我的意义也不是很重大。一个人的血液里可以有好多的国家。如果人人都对自己所爱的人忠诚,而非对国家,这个世界还会这么乱吗?”

他说:“我想他们会没收我的护照。”

“那就让他们试试看。”

“无论如何,”他说,“是时候结束我们的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