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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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眼前的这种情况都让他颇不舒服。在过去,他每个月可以为自己、轮机长和**娘特蕾莎领到一笔薪水,偶尔还有工程师希夫和桑兹教授的额外支出,那个醉酒的飞行员则偶尔以威士忌为酬。伍尔摩把每月累积的钱都存到他的账户里——那些都是米莉将来的依靠。当然他也必须贡献情报来回报那些钱。借着一张大地图、《时代杂志》上关于西半球的种种报道、政府的经济公报,再加上他的想象力,每星期交出一篇报告并不困难。在贝翠丝出现之前,他只要把每个周六下午空出来做作业即可。教授是经济学的权威,工程师希夫负责奥伦特山区军事基地的追踪。希夫的报告有时与古巴飞行员的消息一致,有时冲突——这冲突反而带来真实的气息。轮机长提供圣地亚哥、马坦萨斯和西恩富戈斯各地的劳工情势以及海军内部逐渐高涨的不满情绪。至于**娘特蕾莎,则提供国防部长和邮政督察鲜为人知的性癖好与私生活。由于伍尔摩在这方面的想象力相当丰富,因此做起文章来十分生动,栩栩如生,足可媲美《地下恋情》杂志中那些电影明星的报道。

现在来了这位贝翠丝后,要担心的事可就多了。她一直坚持要为他上显微摄影的课。还有鲁迪,为了避免他闲得发慌,他得多想些电报让他去发。伍尔摩送出去的电报愈多,收到的也就愈多。现在伦敦每星期都催着他要奥伦特方面的照片,而贝翠丝也愈发急于接手情报员的联络事宜。她告诉他,一个情报站的头子亲自接触下游情报员,是违反规定的。有一回他带她去乡村俱乐部吃晚餐,好巧不巧,正好柜台有人呼叫工程师希夫。有个眼睛斜视、瘦极了的男人从邻桌站起来。

“那是希夫?”贝翠丝尖锐地问。

“是的。”

“但你说他六十五岁了。”

“他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年轻。”

“你说他有个大肚子。”

“不是大肚子,是大凸子,你没看到他有斜眼吗?大凸子是本地人对斜眼的说法,因为眼白看起来比较突出的缘故。”这说法转得好硬。

在那之后,贝翠丝开始拿另一个伍尔摩创造的浪漫角色自娱——古巴飞行员罗文·多明格斯。她热切地搜集他个人的点点滴滴,以建立一个属于他的完整档案。这个飞行员当然有个凄恻动人的故事。他在西班牙内战中失去挚爱的妻子,于是在痛苦中幡然醒悟,决心脱离战争,特别是远离了他的共产党友人。贝翠丝问得愈多,这个角色就发展得愈完全,而她也日益渴望和他接触。有时候伍尔摩甚至觉得嫉妒,于是试图抹黑这个人物。

“他每天喝掉一瓶威士忌。”他说。

“他是借酒浇愁,想要逃开寂寞和悲惨的回忆,”贝翠丝说,“你有时候不也会想要逃避什么吗?”

“我想每个人偶尔都会。”

“我了解那种寂寞,”她同情地说,“他整天都喝酒吗?”

“不,最糟的是在半夜两点的时候。每当他醒来,思绪纷乱得难以入睡时,就拿酒来麻痹自己。”伍尔摩对自己讲故事的天分也相当惊讶,不管是什么问题,他都能够快速回答。这些人物仿佛生存在他的意识边缘——只要一按开关,人物就自然成形,栩栩如生。在贝翠丝到哈瓦那来不久后,罗文的生日到了,她提议送他一箱香槟。

“他不会碰香槟的,”伍尔摩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受不了酸性的酒,一喝香槟就过敏,身上会冒红斑。桑兹教授反而是除了香槟之外什么也不喝。”

“很有品位。”

“堕落的品位,”伍尔摩想都没想就回答了,“他偏好西班牙香槟。”

有时候他有点害怕这些人在暗中趁他不备时自行成长成形。特蕾莎在那虚拟的世界中做什么呢?他懒得去想,但有种怔怔的不安困扰着他。她对自己那两段恋情如此**裸的描述令他感到吃惊。但眼前棘手的问题是罗文,有时候伍尔摩甚至认为如果真有其人的话,事情可能会容易些。

洗澡是伍尔摩思绪最清楚、最有创意的时候。有天早上他正集中注意力思索着,突然听到浴室外传来一阵愤愤的噪声,有人猛然在门上捶了几下,然后是用力踩踏楼梯的声音。但当时正巧有个点子灵光乍现,他根本不去理会蒸汽外的那个世界——罗文因为酗酒被古巴航空解雇了,他在绝望中丢了差事。塞古拉大队长和他之间有一次不愉快的晤谈,他威胁……

“你还好吗?”贝翠丝从门外呼叫他,“你还活着吗?我要破门而入了。”

他赶紧在腰上围上毛巾走进他的卧室——那儿现在已兼做他的办公室。

“米莉气急败坏地下楼来,”贝翠丝说,“她等着用浴室等了好久。”

“现在是紧要关头,”伍尔摩说,“很可能会改变历史呢。鲁迪哪里去了?”

“你该知道你已经准他周末休假吧。”

“那就算了。看来我们得通过大使馆发电报。把密码手册拿来。”

“在保险柜里,号码是多少?你的生日,不是吗?十二月六日。”

“我改了。”

“生日能改吗?”

“不能,我当然是指开锁的号码呀。”他一副自以为是的神气,“愈少人知道愈好,鲁迪和我就够了,这是纪律。”他到鲁迪的房间去,开始旋转密码锁——四次向左,三次向右。他的毛巾一直往下滑。“而且,每个人都能轻易地从我的身份证上知道我的生日,这类数字最不安全了,他们一知道马上就会试的。”

“继续,”贝翠丝说,“还有一圈。”

“没有人猜得出这个号码,绝对安全。”

“你在等什么?”

“我一定转错了,要再重来一次。”

“这个密码显然安全极了,连你自己都记不住。”

“请不要盯着我看,你让我觉得心慌。”

贝翠丝转过去面壁而立。她说:“等我可以转过来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太奇怪了,这个该死的东西一定坏了,打电话找鲁迪。”

“我没办法联络上他,他到巴拉德罗海滩去了。”

“该死!”

“或许你可以告诉我,当初你是怎么记这个号码的?”

“那是我姑婆的电话号码。”

“她住在哪里?”

“牛津,伍德斯托克路九十五号。”

“为什么选你姑婆?”

“为什么不能选我姑婆?”

“我想我们可以打电话到牛津电信局去询问。”

“我怀疑他们是否帮得了忙。”

“她的姓名是?”

“我也忘了。”

“这个密码真是安全,不是吗?”

“我们都叫她凯特姑婆,但不知道她姓什么。而且她已经死了十五年,电话号码应该也已经改了。”

“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会选她的号码。”

“你的脑袋里难道没有一些一辈子都记得牢牢的却又不知道为什么的号码吗?”

“但这个号码你好像不是记得很牢。”

“我就快要记起来了,好像是七、七、五、三、九。”

“噢,亲爱的,原来牛津的电话号码是五位数。”

“我们可以试试七、七、五、三、九所有的组合。”

“天哪,你知道那有多少种吗?我猜大概有六百种吧。希望你这封电报并不急。”

“除了七之外我都很确定。”

“很好,是哪个七呢?我想我们现在得开始列出六百种可能,但我又不是数学家。”

“鲁迪一定把它写在某个地方了。”

“可能写在防水纸上,这样他才能带着进去洗澡。我们是个有效率的团队嘛。”

“或许,”伍尔摩说,“我们应该用旧的书码。”

“那么做并不安全,但是……”

最后他们在米莉的床边找到了兰姆的书。书翻开朝下摆着,看来她的《维罗纳二绅士》正读到一半。

伍尔摩说:“译出这封电报——空白三月空白。”

“连个日期都没有吗?”

“A节开始,59200-5-4因值勤时酗酒遭到解雇。恐怕会被遣回西班牙有生命安全之危。”

“可怜的罗文。”

“B节开始59200-5-4……”

“我们能不能直接讲‘他’就好?”

“好啊,就这样。在这种情况下他可以到牙买加接受庇护并在合理的酬劳下飞到秘密军事机地上空去拍照。C节开始,他可能自圣地亚哥起飞于金斯敦降落如果59200能够安排接待的话。”

“我们终于要采取行动了,不是吗?”贝翠丝说。

“D节开始,可否请批准五百元供59200-5-4租飞机之用。另外两百元用来贿赂哈瓦那机场员工。E节开始,给59200-5-4的酬劳请尽量优渥因该任务须冒被奥伦特山头巡逻机逮捕之险。我建议一千元。”

“多可爱的一大笔钱。”贝翠丝说。

“信息结束。继续啊,你在等什么?”

“我努力在找一个适当的句子。我并不喜欢兰姆的故事集,你呢?”

“一千七百元。”伍尔摩若有所思地念着。

“你应该凑到二千元,A.O.喜欢整数。”

“我不希望显得太需索无度。”伍尔摩说。一千七百元应该足够应付瑞士女子社交礼仪学校一年的学费。

“你看起来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贝翠丝说,“你难道没想到这么做可能会害死他吗?”

他心想,这正是我打算要做的事。他说:“告诉大使馆的人,要他们优先处理这封电报。”

“这是封长电报,”贝翠丝说,“你觉得这个句子如何?‘他把波里多和凯德华尔带到国王面前,告诉他这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古德律斯和阿维拉古斯。’莎士比亚有时候也蛮无趣的。”

2

一星期后他带贝翠丝到海港附近一家海鲜店去吃晚餐。上回的电报已批准下来,但经费被删了两百元,可能一千五百元对A.O.来讲比较像个整数吧。伍尔摩在心里想象着罗文开车前往机场,开始他的冒险飞行。但故事并非就此结束,一个假造的人物仍可以为所欲为。正如在真实生活中,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他或许在起航前被拦截下来,或许在前往机场的路上被警车阻挠,也可能被关进塞古拉大队长的牢房里受凌虐——只是报纸上一点风声也不会走漏。伍尔摩将警告伦敦,万一罗文被迫供出他的名字的话,他会设法搭机逃亡,远离哈瓦那。在最后的信息传送出去后,无线电报机将拆解藏匿,然后他会用赛璐珞纸引发一场大火,湮灭所有证据……或者罗文也可能安全起飞,而大家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奥伦特山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故事里唯一确定的一件事是:他没有抵达牙买加,所以也就没有照片可提供。

“你在想什么?”贝翠丝问。

盘子里的龙虾他碰都没碰。

“我在想罗文的事。”

海风从大西洋上吹过来。莫罗城堡躺在海岸线上,像极了一艘横渡海港的游轮。

“担心吗?”

“当然担心。”

如果罗文在午夜起飞,他将在黎明前抵达圣地亚哥加油,那儿的地勤人员相当友善,不像奥伦特充满暴戾之气。然后当曙光亮度足以拍摄照片且巡逻机尚未起飞时,就是他展开山巅侦察行动的开始。

“他没有喝酒吧?”

“他答应我不喝的,但谁知道呢?”

“可怜的罗文。”

“可怜的罗文。”

“他从来没有享受过生活的乐趣,是不是?你应该把他介绍给特蕾莎的。”

他尖锐地看着她,但她似乎全心在享用她的龙虾。

“那么做不太安全吧?”

“去他妈的安全。”她说。

晚餐后他们沿着马莱孔大道走路回家。海风湿润的夜晚,路上行人稀少,车辆也少。黑暗大西洋中的翻腾巨浪攀越海岸线,浪潮余波飞向马路,越过四线道,像落雨般拍打着他们一路经过的斑驳路柱。云朵自东方竞相浮现,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哈瓦那逐日受潮侵蚀的一部分,十五年是段漫长的岁月。他说:“看,那些灯光里有一个人可能就是他。他一定觉得很孤独。”

“你的口气好像小说家。”她说。

他在一根柱子下停了下来,焦虑又猜疑地看着她:“你是什么意思?”

“嗯,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有时候我觉得,你好像把你的情报员看作是人体模特儿,或书里头的角色。你至少是个活生生的人,对吧?”

“这样说我真是太坏了。”

“嗯,算了,把我的话忘了,谈个你真正爱过的人吧。你的太太。谈谈她吧。”

“她很漂亮。”

“你想念她吗?”

“当然,当我想起她的时候。”

“像我就不会想念彼得。”

“彼得?”

“我丈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那一个。”

“你真是幸运,你自由了。”他看看表,再看看天空,“他应该已经在马坦萨斯上空,除非有事耽搁了。”

“你是这么替他计划的吗?”

“嗯,路线当然是他自己决定的。”

“还有他的结局?”

她声音里的某种东西——某种敌意——再次令他震惊。她是不是已经开始怀疑他了?他快步往前走。他们经过卡门酒吧和恰恰俱乐部——俗亮的标志漆涂在十八世纪风格的老旧套窗上。一张张美丽的脸庞在微晕的灯光下向外望,棕眼、黑发、西班牙、肌肤深黄,一个个惑人的**倾倚在吧台上,等待着任何循向这条咸湿大道而来的生命契机。哈瓦那就像个大工厂,随时将美丽的人体送上输送带。他不要这种美。他在一盏路灯下停下来,回头直望那双坦率的眼睛,他想诚实以对。

“我们去哪里?”

“你不知道吗?这不也和罗文的航行一样,是预先计划好的吗?”

“我是在走路!”

“你不想坐在无线电机旁边等待吗?罗文在执行任务呢!”

“到清晨以前不会有什么消息的。”

“所以你还没计划好下一个信息啰——在圣地亚哥坠机?”

风里的盐分、心里的忧虑,让他觉得口干舌燥。他觉得她好像猜出了一切,她会告诉霍索尼吗?“他们”下一步会怎么做?他们没有法律上的依据可以制裁他,但他猜想他们可以让他永远回不了英国。他想,她会搭乘下一班飞机回英国去,这样一来他的生活又将一如以往。当然,这是最好不过了。他的生命是奉献给米莉的。他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一波巨浪冲过堤防,绝天拔地,像一棵缀满灯饰的圣诞树。然后它沉了下去,另一棵树升起,更进一步推向国家俱乐部。他说:“你今天整个晚上都怪怪的。”拖延无济于事,如果游戏就要落幕,不如让它结束得早一点。他问:“你在暗示什么?”

“你说在机场——或是飞行途中,不会发生坠机?”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知道?”

“你整个晚上的表现让我觉得你知道。你谈到他时就像在谈论一个不存在的人似的。你好像是个差劲的小说家,为他预写了一首挽歌。”

一阵风吹来,把他们吹得好近。她说:“难道你从不厌倦看着别人去冒险吗?到底是为什么?为了玩玩《少年世界》上的游戏?”

“你也是这场游戏中的一分子。”

“我才不像霍索尼一样信这一套。”她愤怒地说,“我宁可当个骗子也不愿被人当傻子或菜鸟戏弄。难道你的吸尘器生意赚得不够多吗,何必蹚这浑水?”

“不够,我有米莉。”

“如果霍索尼没有找上你呢?”

他悲哀地开自己玩笑:“或许我会为钱再婚。”

“你真的可能再婚吗?”

看来她是打定主意要来一场严肃的讨论。

“嗯,”他说,“我不知道。米莉可能不会承认那是一场婚姻吧,我这做父亲的也不该吓自己的小孩。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听听无线电了?”

“但你不认为会有什么消息,不是吗?你刚说过的。”

他闪烁其词:“在三个小时内应该不会有,但我想在他着陆前应该会和我们联络。”

奇怪的是,他竟真的感觉紧张起来,他甚至期盼那风动云涌的暗色苍穹真能传给他一些信息。

她说:“你可以跟我保证你没有运作——任何事吗?”

他没吭声,兀自转过身去,看着漆黑一片的前任总统宫殿——击出生命中的最后一搏之后,他就不曾再安卧于此——而就在它下面的人行道上,他看到有个人正弯着腰躲着浪潮飞沫,那是海斯巴契医生。他可能刚从惊奇酒吧出来,正准备回家。

“海斯巴契医生!”伍尔摩叫住他。

那老人抬起头往上看,有一会儿伍尔摩几乎以为他就要走掉了。

“怎么了,海斯巴契?”

“噢,是你,伍尔摩先生,我正想到你哪!真是说鬼鬼到啊!”他说。

他虽然一副开玩笑的口吻,但伍尔摩敢发誓海斯巴契是真的被这场巧遇给吓坏了。

“你还记得塞弗恩小姐吗,我的秘书?”

“米莉生日那天,当然记得,还有喷水的事。你们这么晚在外头做什么,伍尔摩先生?”

“我们去吃饭,散散步……你呢?”

“跟你们一样。”

高空中传来一阵激扰的引擎声,轰隆而去,渐行渐远,最后没入风与海的噪声里。海斯巴契医生说:“那应该是从圣地亚哥来的飞机,这么晚才到,奥伦特的天气一定很糟。”

“你在等人吗?”伍尔摩问。

“没,没等什么人。你和塞弗恩小姐介意到我那儿小酌一番吗?”

上回暴力的痕迹已消失无踪,房子里又恢复了秩序。照片挂回了它原来的位置,管状椅四处站立,像极了怪异的访客,这重建秩序后的空间暮气沉沉。海斯巴契医生为他们倒上威士忌。

“我为伍尔摩先生能有个秘书感到高兴,”他说,“不久前你还在担心生意不好。那个新型吸尘器……”

“事情莫名其妙就好转了。”

他第一次注意到一张年轻的海斯巴契穿着一身第一次世界大战军官制服的照片。或许那是上回闯入者从墙上拆下来的照片之一。

“我从来不知道你在军中待过,海斯巴契。”

“战争爆发时我还没有念完医学院。军医生涯给我很大的震撼——把人治好,好让他们更快被杀死。那不是很蠢吗?治病的目的应该是让病人能活得更久!”

“海斯巴契医生,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德国的?”贝翠丝问。

“一九三四,所以我可以宣称无罪。亲爱的小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没有那个意思。”

“请原谅我。问问伍尔摩先生就知道,我以前并不会这么多疑。要不要来点音乐?”

他放了张《崔思坦[2]》的唱片。伍尔摩想起了他的妻子,她甚至比罗文还要缥缈。她同死亡或爱无关,她代表的只是一只订婚戒指、仕女杂志,或者无痛分娩法。他望着房间另一端的贝翠丝·塞弗恩。致命的酒、无望的旅程、森林里的降服……她象征的是这样的世界,而对他而言,他们仿佛属于同一个世界。海斯巴契医生突然站起来,拔下墙上的插头。他说:“对不起,我在等一通电话。这音乐太大声了。”

“病人的电话吗?”

“不完全是。”他又斟了杯威士忌。

“海斯巴契,你又重新开始你的实验了吗?”

“没有。”他绝望地环顾四周,“很抱歉,没有苏打水了。”

“我喜欢喝纯的。”贝翠丝说,她走到书架前去,“海斯巴契医生,除了医学方面的书外,你还看些什么书吗?”

“很少,就海涅、歌德那些德国的作品吧。你看德文书吗,塞弗恩小姐?”

“不看。不过你还是有几本英文书。”

“那是一个病人送我用来抵医药费的,我都还没看呢。这是你的威士忌,塞弗恩小姐。”

她从书架前走回来,拿起威士忌。

“这是你的家乡吗,海斯巴契医生?”她看着年轻军官画像旁一幅维多利亚风格的彩色石版画。

“我在那儿出生。没错,那是个小城,有一些古老的城墙、倾颓的古堡……”

“我去过那儿,”贝翠丝说,“在战前,父亲带我去的。靠近莱比锡,对不对?”

“是的,塞弗恩小姐,”海斯巴契医生神色苍凉,“是靠近莱比锡,没错。”

“希望俄罗斯人没有破坏它的祥和。”

海斯巴契医生门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迟疑了一会儿。

“对不起,塞弗恩小姐。”他说。他走进门厅接电话,随手关上身后的门。

“不管是东德还是西德,”贝翠丝说,“家是最美的地方。”

“我想你会向伦敦方面报告这件事吧?但我已经认识他十五年,而他也住在这里二十多年了,他是个善良的老人,最好的朋友……”

门打开来,海斯巴契医生回到房间内。

“抱歉,我觉得不太舒服,或许你们可以改天再来听音乐、喝酒。”

他沉沉地坐下,拿起酒杯,又放回去。他额前渗出汗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夜的湿热。

“坏消息?”伍尔摩问。

“是啊。”

“我能帮什么忙吗?”

“你!”海斯巴契医生说,“不,你帮不上忙,塞弗恩小姐也不能。”

“病人吗?”

海斯巴契医生摇摇头。他掏出手帕来擦干额头。他说:“谁不是病人?”

“我们最好告辞了。”

“是的,走吧!就像我说的,医生应该要治好病人,好让他再活久一点的。”

“我不懂。”

“难道这世上再也没有和平了吗?”海斯巴契医生说,“很抱歉,医生应该要习惯死亡的,只是我并不是个好医生。”

“谁死了?”

“发生了一件意外,”海斯巴契医生说,“只是个意外,当然是意外。有辆车在靠近机场的路上撞车了,一个年轻人……”他激愤地说:“这种事到处都有,不是吗?到处都有。这当然纯粹是个意外。他太喜欢喝酒了。”

贝翠丝说:“他不会刚好叫作罗文吧?”

“没错,”海斯巴契医生说,“那正是他的名字。”

[1] BOLS,荷兰琴酒的一种品牌。

[2] Tristan,中世纪骑士文学中的一个人物,身世悲惨,其故事有多种版本。——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