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隔天清晨,伍尔摩一早就醒了过来。香槟的后劲犹在,热带花园酒店虚缈的夜晚延伸到了上班的时间。贝翠丝说他表现良好——她是霍索尼和“那些人”的代言人。但想到她和霍索尼一样,都属于那个情报圈的概念化世界,他心里泛起失望。他的情报网……
他在人名资料卡前坐下。在她到这之前,他必须让这些情报员看起来像真的一样。其中一些看起来就快露出马脚,必须加以处理。桑兹教授和工程师希夫已经涉入太多,他不能将他们除掉,这两个人物已经赚进两百比索左右。罗伯兹是个固定道具,也不能割舍。那个古巴航空的醉酒飞行员因为山区建立军事基地的事而拿到五百比索,不过他或许可以以安全为由将他剔除。西恩富戈斯海岸喝酒的轮机长胡安·贝尔蒙特似乎是个够真实的人物,而且他每月的报账只有七十五比索。但另外两个角色恐怕经不起缜密的检视,比如说在数据卡上被形容为“夜总会之王”的罗格,还有既是上海戏院的舞娘,也是国防部长和邮政督察情妇的特蕾莎(难怪伦敦总部查不到这两个人物)。他决定舍弃罗格,因为任何熟习哈瓦那的人迟早都会质疑他的存在。可是他不能让特蕾莎消失,她是他旗下唯一的女间谍,而且这位新来的秘书恐怕不会跑到上海戏院那种每晚放映三部色情片、中间还穿插表演**的地方去。
米莉在他身旁坐下。“这些卡片是什么?”她问。
“顾客名单。”
“昨晚那个女生是谁?”
“我将来的秘书。”
“哇!好神哪你!”
“你喜欢她吗?”
“不知道,你没给我机会和她说话。你们俩一直忙着跳舞和谈情说爱。”
“我们没有谈情说爱。”
“她会嫁给你吗?”
“老天,不会。”
“那你要娶她吗?”
“米莉,搞清楚,我昨晚才认识她。”
“修道院里有个叫玛丽的法国女孩说,真爱都是一见钟情的。”
“你们在修道院谈的都是这种东西?”
“那当然,这是未来要面对的事,不是吗?我们又没有过去可以谈,不过安格妮丝修女倒是有。”
“安格妮丝修女是谁?”
“我跟你提过她,就是很悲伤又很美丽的那个。玛丽说,她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伤心的一见钟情。”
“是她跟玛丽说的?”
“不是,当然不是。不过玛丽知道那件事。玛丽自己也有过两次一见钟情的经验,它们来得突然,去时则无影无踪。”
“我老了,对这种事免疫了。”
“才不呢,有个老男人,都快五十岁了,和玛丽的母亲一见钟情。他已经结婚了,跟你一样。”
“噢,我的秘书也结婚了,所以应该没事。”
“她真的结婚了吗?还是一个漂亮的寡妇?”
“我不知道,我没问她。你真的觉得她漂亮吗?”
“很漂亮,就某种程度而言。”
罗伯兹对着二楼喊:“有个小姐说,她和你有约。”
“请她上来。”
“我要留下来。”米莉言明在先。
“贝翠丝,这是米莉。”
他注意到她的眼睛和发色和昨夜一模一样,可见不是出于香槟或棕榈树的效果。他心想,她看起来很真实。
“早安,希望你昨晚玩得愉快。”米莉用姆妈的语气和她寒暄。
“我做了好多噩梦,”她看看伍尔摩,瞧瞧卡片,又望望米莉,“不过昨晚我玩得很愉快。”
“虹吸管那一招真棒,”米莉大方地说,“请问贵姓?”
“塞弗恩,不过请叫我贝翠丝。”
“噢,你结婚了吗?”米莉假意好奇地问。
“我曾经结过婚。”
“你先生死了吗?”
“据我所知,他没死,只是消失了。”
“噢。”
“他就是那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米莉,你该走了。你不该过问塞弗恩小姐——贝翠丝……”
“我这个年纪,”米莉说,“应该从别人的经验中学习。”
“你说得没错。他是那种聪明又敏感的人,我认为他长得非常帅。他的脸就像自然景观影片中探首向巢外张望的雏鸟,喉结四周长着密绒绒的毛——他的喉结很大。问题是他直到四十岁看起来还是那么生嫩,所以女人都喜欢他。他以前常去威尼斯、维也纳那种地方参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会议。你有保险柜吗,伍尔摩先生?”
“没有。”
“后来呢?”米莉问。
“噢,后来我慢慢看穿他了。我是指真的看穿,没什么不好的意思。他很瘦,而且有点驼背,在我眼前他简直成了透明人。当我看着他时,我可以见到所有的代表,就坐在他的肋骨之间,主席站起来说:‘对有创意的作家而言,自由是不可或缺的。’吃早餐的时候脑海里浮现这种景象,真是怪异极了。”
“所以你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至少去年还活着,因为我在报上看到他写了一篇《知识分子与原子弹》的文章。你应该有个保险柜的,伍尔摩先生。”
“为什么?”
“你不能让东西四处摊着。再说,你这种老派的商务领袖照理说应该有保险柜才是。”
“谁说我是老派的商务领袖?”
“那是我从伦敦方面得来的印象。我立刻出门替你找个保险柜来。”
“我要走了,”米莉说,“爸,你会保持清醒,是吧?你知道我的意思。”
2
那是令人筋疲力尽的一天。先是贝翠丝出去找来了一个硕大的保险柜,大到需要一台手推车和六个大汉才搬得动,搬上楼的过程中,它撞坏了栏杆和一幅画。屋外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包括几个从隔壁学校逃学出来的学生、两个美丽的黑女人,还有一个警察。伍尔摩抱怨这会让别人起疑,贝翠丝却说,刻意逃避他人的注意才最显得可疑。
“举虹吸管事件为例,”她说,“每个人都会记得我就是那个把警察喷了一身苏打水的女人,没有人会再去问我是谁。他们已经有了答案。”
他们正在和保险柜奋战,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一个年轻人下了车,搬下一只好大的皮箱。
伍尔摩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大的皮箱。
“他是鲁迪。”贝翠丝说。
“鲁迪?”
“你的会计助理。昨晚我跟你提过。”
“天哪!”伍尔摩说,“这我倒忘了。”
“进来吧,鲁迪,休息一下。”
“叫他进来也没有用,”伍尔摩说,“进来哪里?这里根本没有容纳他的空间。”
“他可以睡在办公室。”贝翠丝说。
“那里没办法放保险柜、我的桌子,再加一张床。”
“我会替你找一张小桌子来。晕机好些了吗,鲁迪?这位是伍尔摩先生,我们的老板。”
鲁迪很年轻也很苍白,他的手指不知是被尼古丁还是什么酸性物质染得黄黄的。他说:“贝翠丝,昨晚我吐了两次。X射线管被他们打破了。”
“先别管那个,我们先把准备工作搞定再说。你出去买张行军床回来。”
“没问题。”
鲁迪说完掉头就走。一个黑女人趋步向前,走到贝翠丝身旁。
“我是英国人。”
“我也是,”贝翠丝回答,“很高兴认识你。”
“你就是往塞古拉大队长身上倒水的那个女人?”
“呃,算是吧。其实我是用喷的。”
黑女人转过身去,用西班牙语对群众解释。好几个人鼓起掌来,那警察则是一脸困窘,悄悄走开。黑女人说:“小姐,你很漂亮。”
“你也很漂亮,”贝翠丝说,“麻烦帮我抬这个箱子。”
她们奋力和鲁迪的箱子纠缠,又推又拉的。
“对不起,”一个男人一面推开人群一面说,“对不起,请让我过去。”
“你要做什么?”贝翠丝问,“你没看到我们在忙吗?约个时间再来!”
“我只是要买吸尘器。”
“噢,吸尘器。那你最好进屋去。请你从箱子上爬过去吧。”
伍尔摩对罗伯兹说:“好好侍候他。看在老天分上,最好能把原子炉吸尘器卖掉。目前为止,我们一台也没卖出去。”
“你要在这里住下来吗?”黑女人问。
“我要在这里工作。多谢你帮忙。”
“我们英国人必须团结一致。”黑女人说。
那些大汉把保险柜安顿好后走下楼来,朝双手吐了些口水,接着用力在牛仔裤上一抹,表示他们受了多少折磨。伍尔摩赏了他们小费。他爬上楼去,苦着脸望着他的办公室。最大的麻烦在于它还真放得下一张行军床,这下他什么借口也没得推托了。他说:“鲁迪没地方放他的衣服。”
“鲁迪早习惯将就环境了。反正你还有书桌。你可以把抽屉里的东西全部清到保险柜里去,这样鲁迪就可以把他的东西放在抽屉里。”
“我从来没用过保险柜。”
“简单得要命。你只要选出三组好记的号码就行了。这条街的邮政编码是多少?”
“我不知道。”
“那,你的电话号码——不,不保险,每个小偷都晓得要试电话号码。你的生日呢?”
“一九一四。”
“哪一天?”
“十二月六号。”
“那我们就设定为十九、六、十四吧!”
“我记不住。”
“噢,你一定记得住。你不可能忘记自己的生日。现在,看我做一遍:先把锁逆时针转四次,然后让指针往前设定在十九,顺时针转三次,设定在六,再逆时针转两次,设定在十四,最后再转一圈,它就锁住了。现在,再以相同的方式去开它。十九……六……十四,看,开了。”
保险柜里躺着一只死老鼠。贝翠丝说:“污损品。我应该叫他打折才对。”
她开始打开鲁迪的箱子,拿出一堆零件:无线电、电池、摄影设备,还有好几条神秘莫测、被鲁迪用袜子包起来的管子。伍尔摩说:“你们怎么可能让这些东西通过海关?”
“我们没有通关。是59200-4-5从金斯敦带过来的。”
“他是谁?”
“他是个私枭,专门走私古柯碱、鸦片和大麻,所以海关早就被他买通了。他们以为他这一回还是走私那些货。”
“要塞满这只箱子可得不少毒品。”
“没错,所以我们花了很多钱。”
她手脚利落,很快便把他抽屉里的东西都清到保险柜里去,接着把鲁迪的东西安顿在抽屉里。她说:“鲁迪的衬衫可能会被弄皱,但别担心。”
“我不担心。”
“这些是什么?”她拿起那几张他早上在看的资料卡。
“我的情报员。”
“你就这样把它们摆在桌上?”
“噢,晚上我会把它们锁起来。”
“你这人没什么安全观念,是不是?”她看着其中一张卡片,“特蕾莎是谁?”
“**娘。”
“脱得一丝不挂的那种?”
“没错。”
“你可真有眼福。伦敦方面要我接手联络你的情报员,能不能麻烦你找个她穿上衣服的时候为我介绍一下?”
伍尔摩说:“我不认为她愿意替女人做事。你知道那种女人的脾气。”
“我不知道,你才知道。哈,工程师希夫,伦敦方面常提起他。你不会告诉我他也不喜欢替女人做事吧?”
“他不会说英语。”
“或许我可以跟他学西班牙语。这是个不错的掩护,上西班牙语课。他长得也和特蕾莎一样好看吗?”
“他有个非常会吃醋的老婆。”
“噢,这我应付得来。”
“以他的年纪,他太太那么会吃醋还真奇怪。”
“他的年纪?”
“六十五岁,而且根本没有女人愿意多看他一眼。想想他那个大肚子!如果你想学西班牙语,我可以帮你问问他。”
“这个不急,先缓缓吧。我可以从另外一个人开始,桑兹教授。我很习惯知识分子,因为我先生的关系。”
“他也不会说英语。”
“我想他应该会说法语吧?我母亲是法国人,我会说法语。”
“我不确定他会不会说法语。我去问问看。”
“你知道,你不应该把这些名字就这样一目了然地写在卡片上,万一塞古拉大队长来搜查,你就惨了。我可不愿意见到工程师希夫的大肚子被挖去制成人皮烟盒。只要把若干细节写在他们的代号下面就好,例如,59200-5-3:吃醋的老婆和大肚子。我会帮你写,然后把旧卡片烧掉。该死,那些赛璐珞纸呢?”
“赛璐珞纸?”
“帮助纸张快速燃烧用的。噢,我想鲁迪把它们包在他的衬衫里了。”
“你们带来的东西还真多。”
“现在,我们得把暗房布置好。”
“我没有暗房。”
“这年头谁会有自己的暗房?所以才需要我来帮你。我们需要不透光的窗帘,一个红色灯泡,当然,还要显微镜。”
“要显微镜做什么?”
“制作显微照片。你知道,有时候事情非常紧急又不便通过电报传递,伦敦方面要我们直接和他们联络,以节省通过金斯敦所耗费的时间,我们就可以用一般信件寄送显微照片。你把它做成一个句号贴在信上,他们收到后会把信泡水,黑点就会从信上松落。我想你偶尔会寄信回老家去吧,或是商务信函……”
“我都寄到纽约去。”
“寄给朋友还是亲人?”
“过去十年来我都没有和亲友进行联络,除了我妹妹。当然,圣诞节的时候我会寄些卡片。”
“我们不可能什么事都等到圣诞节。”
“有时候我会寄一些邮票给一个小外甥。”
“就这么办,我们可以把显微照片贴在邮票的背面。”
鲁迪扛着沉甸甸的行军床往楼梯上搬,稍早被撞坏的画框又遭殃了一次。贝翠丝和伍尔摩退到隔壁房间,好腾出空间给鲁迪。两人在伍尔摩的**坐下,只听到隔壁传来一阵乒乒乓乓还有东西破碎的声音。
“鲁迪的手脚不是很利落,”贝翠丝说,她的眼光四处游移,“这里一张照片也没有。你都不怎么休闲娱乐吗?”
“不经常。除了和米莉及海斯巴契医生在一起时。”
“伦敦方面不喜欢海斯巴契医生。”
“去他的伦敦方面。”伍尔摩说。他突然有股冲动,好想告诉她海斯巴契医生的寓所被糟蹋的模样,还有他苦心研究的实验如何遭到破坏。他说:“那些在伦敦的家伙……对不起,我忘了那也包括你。”
“你也是。”
“对,对,我也是。”
鲁迪在隔壁大喊:“我弄好了。”
“真希望你不是他们的一分子。”伍尔摩说。
“这是为了生活。”她说。
“这不是真实的生活,这些侦查活动。要侦查些什么呢?秘密情报员发现的都是人尽皆知的事……”
“要不就是捏造。”她说。他呆若木鸡,她却径自说下去,声调丝毫没变,“其他工作也有很多是不真实的。撰写街头演说的讲稿、画政治漫画、写广告词、当骑警队长、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会议里发言,这些都很不真实。可是金钱是真的,下班后的生活是真的……我的意思是,你的女儿是真的,她的十七岁生日也是。”
“你下班后都做什么?”
“没做什么,不过我谈恋爱的时候……我们会去看电影,去意式咖啡店喝咖啡,坐在公园里度过仲夏的黄昏。”
“后来怎么了?”
“过真实生活需要两人同心,而他一天到晚在演戏。他自以为是个大情圣,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他**一段时间,好让他别那么自信。真正在谈恋爱的人不可能那么有自信的。在爱情里,你总会担心失去爱情,对不对?”她说,“要命,我干吗跟你说这些?来,我们去准备显微相片,编译几封电报吧。”她透过房门望出去,“鲁迪躺在**,我想他又晕机了。可能晕这么久吗?你有没有哪个房间是没有床的?床总是让人好想聊天。”她打开另一扇门,“桌上摆好了午餐,冷肉和色拉,两人份。谁弄的?神话故事里的小仙女吗?”
“有个女佣每天早上会过来两个小时。”
“再过去那个房间呢?”
“是米莉的房间,里头也有一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