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阳春的气候又回光返照,卡瑟尔答应去野餐——萨姆经漫长的隔离期之后已蠢蠢欲动,而萨拉的奇思妙想则是随着秋叶飘落,山毛榉树林中任何残留的病菌都将被清除干净。她准备了一暖水瓶的热洋葱汤,半只用手撕了吃的冷鸡,一些岩皮饼,给布勒的一块羊骨,另有一只暖瓶则灌了咖啡。卡瑟尔还捎上了他的威士忌酒瓶。有两条可以坐的毯子,连萨姆也同意带了件外套大衣以防起风。
“十月天里去野餐真是疯了。”卡瑟尔愉快地嘲弄着这种心血**。野餐省却了办公室里的种种麻烦:谨小慎微,噤若寒蝉,瞻前顾后。可接着,就在他们把袋子装上自行车时,电话理所应当地响了起来,叮叮当当吵得如警铃一般。
萨拉说:“又是那些见不得人的家伙。他们会搅了我们的野餐。我会老在想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卡瑟尔沮丧地去回答(他把手盖在话筒上):“不,不,别担心,只是戴维斯。”
“他想干什么?”
“他正开着车在鲍克斯摩尔。天气那么好,他想来看看我。”
“哦,这该死的戴维斯。都万事俱备了。家里没什么其他东西可吃了。除了晚饭。而且不够我们四个人。”
“如果你想去就和萨姆单独去吧。我和戴维斯到天鹅酒店吃午饭。”
“你不来,野餐就没意思了。”萨拉说。
萨姆说:“是戴维斯先生?我要戴维斯先生。我们可以玩捉迷藏。戴维斯先生不在我们人就不够。”
卡瑟尔说:“我们可以带上戴维斯,我想。”
“四个人分半只鸡……?”
“岩皮饼够一个团的人吃的。”
“他不会喜欢在十月天里去野餐的,除非他也疯了。”
可戴维斯果然跟他们一样疯了。他说即使在黄蜂苍蝇乱飞的大热天他也爱野餐,但他更喜欢秋天。他的捷豹坐不下多少人,于是他和他们约定了在公地某处会合,午饭时他手脚麻利地得到了那半只鸡的叉骨部分。然后他介绍了一种新游戏。其他人得通过提问来猜他的愿望,而只有他们猜不出来时他的愿望才能保证实现。萨拉凭直觉猜他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能成为“流行天王”。
“哦,算了,我可不希望这梦想能成真。我连音符都不会写。”
吃完最后几个岩皮饼时,午后的太阳已沉至金雀花丛之上,风也悄然而起。铜黄色的树叶飘下来,覆盖了去年掉落并堆积于地面的坚果。“捉迷藏。”戴维斯提议道,卡瑟尔看见萨姆带着崇拜英雄的眼光盯着戴维斯。他们抓阄决定谁先躲,戴维斯赢了。他迈着大步不慌不忙地走进树林,裹着厚厚的驼毛大衣,看起来像是一头从动物园跑出来四处游**的熊。在数过六十后其他人开始了搜捕,萨姆奔向公地的边缘,萨拉朝阿什瑞奇方向找,卡瑟尔则走进了戴维斯刚才躲入的林子。布勒跟着他,大概指望能捉到一只猫。一声低低的口哨将卡瑟尔引到了戴维斯藏身的一块被欧洲蕨围起来的凹地。
“躲在这没太阳的地方冷死了。”戴维斯说。
“是你自找的。我们都准备走了。趴下,布勒。趴下,该死的。”
“我知道,但我看得出小杂种是多么想要玩。”
“你好像比我更懂得孩子。我还是叫他们过来吧。我们会冻死的……”
“不,先别叫。我本来就希望你会来找我。我要单独跟你说几句话。挺重要。”
“不能等明天在办公室里谈吗?”
“不,你已经让我对办公室起疑心了。卡瑟尔,我真的觉得有人在盯梢我。”
“我跟你说过我认为你的电话被窃听了。”
“我那会儿没信你。可自从那晚上后……星期四我带辛西娅去司各特酒店。下电梯时里面有个男的。后来他又在司各特喝黑香槟。接着就在今天,当我开往伯克翰斯德时,我在马布尔阿齐注意到有辆车跟在后面——很偶然,因为我一时间觉得我认识这个人——我并不认识,可当我开到鲍克斯摩尔时我又在后面看见了他。一辆黑色奔驰。
“跟在司各特酒店看到的是同一人?”
“当然不是。他们不会笨到这种地步。我提了捷豹的挡速,再加上星期天路上的车多,在到达伯克翰斯德之前甩掉了他。”
“他们不信任我们,戴维斯,谁都不信任,不过如果心中无愧也不在乎。”
“哦,是的,这我都明白。像一首老的主题歌里唱的,是吧?谁在乎?‘我没做亏心事/谁在乎?/要是冷不防被他们抓了,我说/我去买了些金黄的苹果还有梨……’我也许能做流行天王的。”
“你真的到伯克翰斯德之前把他甩了吗?”
“是的。据我的判断是这样。可这都是怎么回事,卡瑟尔?只是例行检查吗,就像丹特里上回那样?你在这个要命的行当里干得比我们都长。你应该知道。”
“和珀西瓦尔喝酒的那天晚上我告诉过你,我认为准是有什么情报泄露了,他们怀疑存在一个双重间谍。于是他们正在实施安全检查,而如果你注意到了,他们也不是太在乎。他们认为如果你心里有鬼,就会失魂落魄的。”
“我是双重间谍?你不会相信的,卡瑟尔?”
“不,当然不信。你不必担心。耐心点就是。让他们检查完,他们自己也不会信的。我料想他们也在查我——还有沃森。”
萨拉在远处叫道:“我们认输。我们认输了。”一个细小的声音从更远处传来:“噢不,我们不认输。继续藏好,戴维斯先生。求你了,戴维斯先生……”
布勒叫起来,戴维斯打了个喷嚏。“小孩子都是冷酷无情的。”他说。
他们藏身的欧洲蕨里传来沙沙声,萨姆出现了。“抓到啦,”他说,然后他看见了卡瑟尔,“哦,你骗我们。”
“没有,”卡瑟尔说,“我没法喊。他用枪逼着我呢。”
“枪呢?”
“看他胸口的衣袋。”
“只有一支钢笔。”萨姆说。
“那是支毒气枪,”戴维斯说,“伪装成了钢笔。你瞧见这个捏手了。它喷出的像是墨水——只不过不是真的墨水,是神经毒气。詹姆斯·邦德都拿不到这个——太机密了。举手投降吧。”
萨姆举起了手。“你真是个间谍?”他问。
“我是为俄国工作的双重间谍,”戴维斯说,“你要是想活命的话就离我五十码。”他冲出欧洲蕨丛,裹着厚重的大衣笨拙地在山毛榉林间跑着。萨姆追着他上了坡又奔下去。戴维斯跑上了阿什瑞奇路的路肩,旁边停着他那辆鲜红的捷豹。他用钢笔指着萨姆,喊了一句像辛西娅的电报那样错误百出的话:“野餐……爱……萨拉。”然后随着尾气管里的轰鸣,他一溜烟跑了。
“下次再叫他来,”萨姆说,“求你下次再叫他来。”
“当然。干吗不叫他呢?等春天来了。”
“春天还早着呢,”萨姆说,“那时我要上学了。”
“总会有周末的。”可是卡瑟尔的答话似乎信心不足。他很清楚地记得童年里时间是如何蹒跚而行的。一辆车经过他们向伦敦驶去,黑色的——也许是奔驰,但卡瑟尔对车几乎一无所知。
“我喜欢戴维斯先生。”萨姆说。
“是啊,我也喜欢。”
“捉迷藏谁都没有他玩得好。连你也不行。”
2
“我发现《战争与和平》读起来真慢,霍利迪先生。”
“哦,真的,哦,真的吗。它是本了不起的书,如果您有耐心的话。您读到莫斯科撤退了吗?”
“没有。”
“那真是个可怕的故事。”
“对于我们今天的人来说已没那么可怕了,不是吗?毕竟那些法国人是士兵——而且雪没有凝固汽油弹那么吓人。你只是安眠了,他们这么说——你不会给活活烧死。”
“是啊,当我想到越南的那些可怜的孩子……我那时很想参加这儿常有的游行,但我儿子不让。他对于警察光顾他那家小小的门面很是紧张,虽然我没觉得那几本淘气的书有多大害处。就像我常说的——那些买书的人——嗯,你没法子再去毒害他们了,对吗?”
“是这样,他们可不会像清白、尽忠职守的美国小伙子那样去扔凝固汽油弹。”卡瑟尔说。有时候他发觉,要完全掩盖生活里那座隐没的冰山是不可能的。
“而我们却束手无策,”霍利迪说,“政府大谈民主,可是政府什么时候曾过问我们举的旗帜和喊的口号?除非在选举期间,有助于他们挑一个有希望帮自己拉选票的,就这么回事。到了第二天还是可以在报纸上读到又一个手无寸铁的村子因失误被整个抹掉了。哦,他们很快要在南非干同样的事了。首当其冲的是黄皮肤的小娃娃——其实比我们黄不了多少——再去对付黑皮肤的小娃娃……”
“说点儿别的吧,”卡瑟尔说,“给我推荐一些跟战争无关的书。”
“特罗洛普[5]的书一直有,”霍利迪先生说,“我儿子非常喜欢特罗洛普。不过他的书和他卖的那一类并不合拍,是吧?”
“我从没读过特罗洛普。他好像有点传教士的口气?不管怎样,就请你儿子给我挑一册寄到家里。”
“你朋友也不喜欢《战争与和平》?”
“是的。实际上他比我还不耐烦。可能对于他来说,打打杀杀太多了。”
“我不用费什么工夫就可以过街跟我儿子说说。我知道他偏爱政治小说——或者他所谓的社会学类别。我听他谈过《我们如今的生活方式》。标题不错,先生。总让人感到是当代的。今晚您想带回去吗?”
“不,今天不用。”
“我猜和往常一样还是两本,先生?我很羡慕你有个可以讨论文学的朋友。现在对文学有兴趣的同道太少了。”
卡瑟尔离开霍利迪先生的店门后,走到皮卡迪利广场车站去找电话亭。他挑了一排电话的最后一台,并隔着玻璃看了看唯一邻着他的人:一个长雀斑的胖姑娘,嚼着口香糖,一边听着什么令她高兴的事情一边咯咯傻笑着。一个声音说:“喂。”卡瑟尔说:“很抱歉,又打错了。”旋即离开了电话亭。女孩将口香糖贴在电话簿背面,又继续兴高采烈、滔滔不绝地谈开了。他等候在一台售票机旁看了她一会儿,以确信她对他毫无兴趣。
3
“你在做什么?”萨拉问,“没听见我叫你?”
她看着他桌上的书,说:“《战争与和平》。我以为你看厌了《战争与和平》。”
他收起一张纸,折好放进口袋。
“我正试着写一篇文章。”
“给我看看。”
“不。等发表了才行。”
“你准备投到哪儿?”
“《新政治家》……《会面》……谁知道?”
“你好久没写东西了。我很高兴你又重整旗鼓了。”
“是这样。看来我注定了总是要重整旗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