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办仑杂家》,第一次拜访郑逸梅先生,深为老先生的人品,文品所折服。以后又因为编《郑逸梅收藏名人手札百通》,对郑先生有了较多的了解。承蒙老先生不弃,一年中总要去他家坐坐、谈谈,每次都如沐春风,感到畅快而有收获。我觉得老先生年纪虽大,却无城府,就像一座不设防的城市,总是把心敞开给你。
最近听说文汇出版社出版了郑先生的《我与文史掌故》,问明方兄要了一本来,连夜翻看。虽说许多事情早就知道了,但毕竟没有这么详细,而正因知道一点,所以又更有兴趣。几乎一口气把这本十万字的小册子给翻完了。还是那个印象:老先生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心扉都向读者敞开着。一个人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在中国历史上,人物传记很多,但大多是别人做的。太史公司马迁为别人做了一百多篇本纪和列传,却只为自己写了一篇自序。说实话,自序虽然浯焉不详,但我相信它胜过那些本纪和列传。纵然它们是“史家之绝唱”,但司马迁也只能根据死的材料撰写,这样总难免隔膜。特别是人的真情实感,真实思想,灵魂中的秘密从来是不轻易示人的,旁人怎么能自诩讲得清楚?而别人作传,难免会因气候、权势等因素的影响,“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使人得不到真实的写照。不知怎么,我对鲁迅说的“秦始皇的吃亏,在于二世而亡”,总感到一种莫名的深刻。
也许正因为如此,聪明人从不想为自己立什么传。而中国的聪明人又那么多,其结果是他人写的传记蜂起而自传则寥寥无几。于是,中国的历史总好像不能“盖棺论定”,总是在那里摇来动去的,叫人捉摸不透。
我想,要是历史上多一些“自传”、“自述”、“白纸黑字,铁证如山”,那么,摇唇鼓舌之辈该少一些用武之地吧。
当然,自传、自述都要写得敞开心扉,是比为别人立传还要难的。像卢梭那样敢于亮自己之丑的《忏悔录》,像瞿秋白那样敢于说出自己真实思想的《多余的话》,毕竟是需要勇气的。最可恶又可怕的是,“自说自话”地造假,编造不存在的光荣历史,伪造不存在的光辉思想,把读者骗得晕晕乎乎。
正因为如此,我特别喜欢郑老先生敞开心扉的自述,并希望这套“自述丛书”都能做到这一点。
(1992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