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坐落在一座巍峨的山脚下,和故乡只隔一条小河。五岁时,娘将我拽到学校,那时没有学前班,实足年龄不到七岁,学校是坚决不收的。一年级报名的是个女的,约三十岁,齐耳的短发,梳理得像小鸟的羽毛,怪光滑的,走路一跳一跳的,也像小鸟,一对极尖极尖的虎牙,蛮好看的。
她问娘,“几岁了?”娘怕她不收,说:“六岁了。”又问娘“属啥的,几月生的?”娘只好实说。她用手指掐了掐,“实足年龄五岁呢,后半年生的!”
娘急了,双手攥着她的右手,摇晃着:“大妹子,求求你了,这孩子我们出工,关在屋里实在放心不下,就让他在这儿耍一年吧!”女老师也许被娘的恳求打动了,又问我家几口人?“五口人,爷爷、爹、娘、我、芳芳,芳芳说给我当媳妇呢!”娘骂我“混账!”
那个虎牙极尖极尖的女老师笑着说:“你真逗!”又问我“几个指头?”“十个,我还会数我爷爷的羊呢!”
报名第一关总算过了,我后来才知任何一个新生报名,都要过这关。可惜没有书包和课本,娘就将她包针线的一大片红布连夜赶做了一个:仅容纳两三本书的包,又借来上二年级的表兄掉去前几页的一册课本。“庆幸”在那“一切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中,学习是次要的。
来去须经一条小河,一年四季都留有我的乐趣。
春天,小河“叮叮咚咚”欢唱,小溪边解冻的红土又软又滑,在高年级学生地带动下,我们蹲在一起捏老师吹的口哨:中间掘空,吹的一端掘一小孔,上面也掘一小孔,做好。晾晒干,乘做饭的娘不留神,放在灶膛里烘干,又用电池的碳心涂得黝黑黝黑,一吹便发出尖尖的响声。一次那个虎牙极尖极尖的女老师上操忘记带哨子了,问谁有口哨,还拿去上操呢。
有时捏“哇呜”,先用小刀刮一个滚圆滚圆的土模子,然后将红浆泥压成薄片,包住土模子,滚得圆圆的,密封的严严的,接着划开口子,取出模子,再密封,按各人所爱,有的捏成牛头形,有的捏成小鸟形,再在它的上面穿三个小孔:一个吹的,两个调节音律的。
放学的路上,我们排着队子吹着“哇唔”,声音抑扬顿挫,引得小鸟也应和。
有时我们也捏拖拉机,安上泥滚子,用一根绳子牵引,边跑边喊,“嘀嘀嘀,不吃长面不耕地”。
夏天,我们仿照队上的水磨,用一种野花做磨盘,中间穿上麦秆,架在两个“Y”字型的木叉上,引一股适量的溪水,打的“水磨”便旋转起来,往往玩到上课预备铃声响,才慌慌张张赶往学校。
有时,我们会钻进“二愣”围堵的洗羊的小水坝里,头露出,学“蛙泳”,清澈的溪水经不起我们一搅,立马变浑浊了。有时我们中午在沟里逮“黄鼠”的儿子(头似蛤蟆形的咬人,头似蛇形不咬人)。一旦逮住,那刚出窝不怕人的“黄鼠”,我们便用手指弯成一个圆圈,让它钻过,不几天就温顺了,即便放到窝口,也不钻进去。一次下午自习课上,衣兜里那只“黄鼠”因饿发出“锵,锵,……”地叫声,同学们立即大笑,那个虎牙极尖的女老师忍不住也笑了。
“你娘说你淘气,一点不假!”她用教鞭在我的头上按了按,我用儿童狡黠的目光偷偷看她,她并没有打我的意思,只是让我放了它。可当我放在院里,返身一进教室,它又跟进来,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队长的儿子狗娃说:“老师,那是他养顺了!”
冬天,小溪结成青棱棱的冰,是天然的冰场,我们从上游一直滑到下游,手牵手,跌疼了也不哭。往往滑到学校那口五八年大炼钢铁残留的钢管“铛,铛……”响时才慌慌张张向学校跑去。有时中午不回家,贴着操场后门那低矮的斜木门,观察民兵冬训,训练跃陷阱,掷假手榴弹的“英勇”壮举。为了摸那神秘的“手榴弹”,我还给民兵连长沟底冰窟窿里提了一次水呢?
现在,当我回到故乡,我的小学怎样呢?触目伤情,昔日全村最繁华的地方,现在是那么的萧条冷落,村民说:一则“计生”村上适龄儿童骤减,二则许多村民将孩子转到了乡镇,学生数骤减,只好将这“传播文明”的神圣之地,关闭了,变得如此冷落。
一把生锈的“将军”把门,操场上已半人深的衰草在北风的撕扯中发出凄厉的音律,操场东边那棵大槐树,雨天我们避雨,夏天我们掏鸟蛋,乘凉,围着它的四周做游戏的情景历历再现。想不到我小学时每天晨操大诵:“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欢乐之地,每年农闲之际全村民兵训练之地,隔三差五“大批判”之地,全村人开选举之地,娘以为我不争气,揪了队上的麦穗,火棍追打我,赌气中午没吃饭,摘操场边上绿杏子吃,邻居没上学的女孩偷着提来她家的苞谷面手攥蛋蛋,以及拴学校那头“校办产业”———精瘦猪的情景,随着沧桑的历史巨变,已成惨淡的历史,如今它多么像一位完成历史任务年老力衰的将军,孤零零的立在寒风中战栗。唯一鲜活的生命是学校门前不知谁家那头耕牛,怕生见我发出“哞哞”叫声。
村民说:“学校已交给村上管理”,我的启蒙老师也早退休了,理该乐享天伦之乐。每天放学将我们一直护送过了小溪的校长已作古三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