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莫笑人家双眼瞎;九十九,别笑别人风摆柳。这是母亲曾经对我说过话,人要是老了,眼睛看不清,走路摇摇晃晃。
我开车向母亲的“田野馆”赶去,从齐妙家出来不久,乌云密布,顷刻间,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骤起。豆大的雨滴砸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啪啪”地作响,雨刮忙个不停,前方的路被溅起的雨水形成的雨雾笼罩着,汽车缓慢地向前……
景市是一座山城,虽然不在东南沿海,但每年会有一两次台风经过。这时,车载收音机中传来广播。
“据景市气象台昨天晚上发布的台风黄色预警,今年第九号超强台风‘梅花’昨天凌晨已经登陆东海和黄海,预计今天白天到明天早上,我市将有暴雨到大暴雨,台风中心经过地区将有十二级以上大风,为保障我们的生命财产安全,各单位要高度重视,做好台风和暴雨的防范工作,景市所有学校、户外作业,全部停止,复产复工时间另行通知!”
“预计?预计你大爷,台风都到了。”怪不得奕奕临走之前特意叮嘱,我抱怨道。
台风像就双目失明、性情大变的梅超风,五指发力,使出九阴白骨爪的功夫,将路边梧桐和柳树连根拔起,晃动着青砖修葺的民房,以及水泥电线杆,撕扯路边的店面招牌;路上撑伞的行人,伞被折断,人被推倒。
这时,汽车仪表盘上出现了水箱黄灯报警,我也顾不得那么多,继续行驶。祸不单行,还没有行驶到一百米,报警灯变成了红色。我只能将车停在一旁,向母亲的餐馆奔去。
“田野馆”位于浙江路的一处两层半的民房内,台风中的“田野馆”倾靠着一棵梧桐,像拄着拐杖的耄耋老人,在狂风暴雨中摇晃;屋顶的青瓦被刮起,碎落在地上。店面灯箱招牌固定的架子被风刮断,灯箱随风飘**;二楼茶舍阳台上的桌椅被风刮落在地面上,地上的树枝、桌椅一片狼藉。
母亲在大雨中,双手举着灯箱招牌,顽强地坚持着。令我没想到的是,多日不见的小玉出现在了二楼,正用绳子套住灯箱,用尽全力,企图把楼下的灯箱拉上去。
店前的梧桐树,被台风刮断了,正向店面招牌砸来,如果被砸中,母亲和小玉都有生命危险。
说是迟,那是快,我几个跨步冲上前,一边大喊,一边推开母亲。
“妈,当心!小玉,我倒数三个数,你就松手,听见了吗?”
“听到了。”
我在暴风雨中,伸手顶着灯箱,将我母亲推向屋内,母亲的目光从灯箱上转移我身上。
“少宝,你怎么来了?小心呐……”
我双手抱着灯箱招牌的一角:
“三,二,一,松手。”
小玉一松手,我双臂和双脚同时用力,将灯箱拽了下来。就在梧桐树倾倒的一刹那,我将灯箱拉进了屋内。
母亲又惊又喜:“灯箱保住了,保住了。”
楼上的小玉跑下楼,见我全身湿漉漉,关心道:
“少宝,你身上都湿透了。”
“你怎么回来了?你身上也湿了。”
小玉白色的打底衫也被暴雨淋湿了,贴在紫色的文胸上。
母亲见状,连忙转身从收银台的柜子里,找了三件衬衫,我们三人一人一件。
“快换上,小心着凉。”
这些旧衬衫都是我以前穿旧了淘汰的,母亲舍不得丢,她留着当烧菜的围裙。
当小玉看到母亲塞到她手上的白色衬衫,一下子愣住了,这件白衬衫正是她五年前递给我的那件。
这世界熙熙攘攘,弯弯绕绕,仿佛相遇与分别,错过与拥有,冥冥之中都已经安排。
小玉抱着我白色的衬衫,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我回之尴尬的笑容。
母亲见状,笑着催促道:
“这是少宝以前穿的,你穿是大了,先凑合着,别着凉了。”
“嗯。”
小玉转身进了一间无人的包厢,换上白色衬衫,虽然看上去又长双宽,但也不失几分随性和洒脱。小玉身材比较娇小,宽大的衬衫一穿上,罩住了牛仔短裤,下身好像跟没穿的一样,不过现在也顾及不到那么多了。
两个女人在暴风雨中拼命去守护的,不过是两千块的店面招牌,招牌仿佛比她们的命还要珍贵,无所畏惧地守护,想到这,我鼻子酸酸的。
“少宝,快,你也换上干衣服。”母亲催促我,望着屋外的暴风雨,无可奈何。
眼见门外刮断的梧桐挡在店门口,我跑进厨房,操起剁骨头的砍刀,再次冲进暴风雨中,将刮断的梧桐树砍成几根木桩,支撑着风雨中飘摇的民房……
小玉从收银台拿起一把长柄雨伞,撑开来,跑到我跟前,为我打伞。
“快回去!”
“我不,看你身上又湿了。”
“这几天为什么不要田野馆?你是不是有什么心思?”
“我问你,你是真心爱齐妙吗?”
“啊?”我很诧异小玉突然问这个。
“你为什么还要跟别的女人相亲?”
“我——”我终于知道了那天小玉不辞而别。
忽然,支撑民房的两根木桩被台风刮倒,向着小玉砸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我将小玉推向屋内,伸手接住了倾倒而来的木桩,虚惊一场。
屋外狂风暴雨大作,屋内桌子上热茶飘香,母亲已经为我和小玉泡好了浮梁红茶。红茶是乐天母亲送来的,母亲要给钱,乐天母亲说什么也不要,最后母亲记在了人情簿上,等有机会再还。
在这种极端天气下,小玉赶来救急,母亲望着小玉,心中无限感慨:
“小玉啊,每次我遇到困难的时候,都是你来帮忙,真难为你了。”
“妈,你以后不安排我相亲就够了,你以为小玉做一桌子菜不辛苦?”
“好好好,你如果能找到个好媳妇,我也省得操这些心。小玉,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伯母,这是应该的,我们是一家人,都希望田野馆能平平安安,红红火火。”
“说的好,我们是一家人。你之前说有事,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我想去一趟泊阳。”
“去泊阳?去找黄大彪?”
“嗯,我想去跟他讲清楚,以后不要再来捣乱。”
“这样也好,但是你去了,他还会让你回来吗?”
“他困不住我,我听说他病了,想去看看。”
想到黄大彪曾经在泊阳湖救过我,我关切地问道:
“他生了什么病?”
“捕鱼的时候,被什么咬了腿,现在躺在**起不来。”
“小玉,不要说我多管闲事,你太善良了,你和黄大彪并不是夫妻,你逃出来好多年,他现在的情况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况且要是你不在饭店,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伯母,我会尽快回来的。少宝,你公司最近忙吗?”
“忙,犯罪分子蠢蠢欲动,我们处处在防备。”
“是不是三年前泊阳湖上的那些人?”
“现在还不知道。”
“那你要小心,他们杀人放火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会当心的。”
“哦,齐妙的身体好了点吗?”
“好多了,多谢你的白虎活络膏,头疼时抹一点,还挺管用的。”
“我说她一定会好的,等下你再带点回去。”
“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她现在头不痛了,记忆也恢复了。”
“太好了。”
母亲听我和小玉在谈论齐妙,脸沉了下来:
“少宝,既然她好了,就不要再花时间照顾了,你们早就分手了,她生病你照顾,已经仁至义尽了;你如果有空,就来店里帮我,小玉又不在,你得帮帮我。”
“我让我爸来帮你,他比我会烧菜,还不用发工资。”
“是啊,伯母,伯父要来,你也轻松多了。”
“我可不指望他,我对他没什么指望。”
“妈,可别这样说,爸还是有很多优点的,要不以前长山群岛的大美女,怎么能看上他?”
“是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被他骗了。”
“不要再拗气了,就这么定了,等下我就去跟爸讲。在外租房子,我住的也不习惯,妈,我们搬回去吧。”
“伯母,你家有大房子,还租在外面,这何苦呢?搬回去吧!”
“妈,你想想看,你不搬回去,爸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他不是讨了便宜,万一三更半夜,他叫牌友到家里打牌,你都不知道。”
“他敢?!”
“少宝说的对,你花钱在外住小房子,他不花钱还住大房子,你太亏了。”
这场台风没有吹倒田野馆,也没有吹散人心,却吹散了过往的恩怨。
但此时的夜上海排档店,却是另一番场景:门外支起的遮阳伞、店面招牌、桌椅板凳,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电线杆上错综复杂的电线,被刮断,掉了下来,夜上海排档店内的灯泡忽明忽暗,阴森恐怖。
冯奕奕从齐家离开这两天,齐妙也没闲着,通过陶瓷学院档案馆以及一些论文专著检索,调查高桥的背景,这一调查,还真给她查出点东西。
齐妙刚想要告诉我查到的线索,却一直打不通我的电话。当齐妙来到我家老宅时,我还躺在**。
因为在台风暴雨中保护“田野馆”招牌,我淋雨病倒了。我只记得昨天洗好澡倒头便睡了。
那天台风过后,母亲在我和小玉的劝说下,搬回了老宅子。右厢房里有两张床,父亲和我睡在里面,母亲则睡在左厢房。因为“田野馆”还经营早餐,早上不到六点,母亲就骑着电瓶车出门;父亲每天六点半起床,做好早餐后,就直接去瓷器城各家陶瓷店巡查。早餐通常是蛋炒饭,或者母亲包的馄饨。父亲上午巡店完之后,就赶去田野馆帮忙。
第二天,我隐约听到耳边有人在叫我,一双温凉的手在额前探了探。
“少宝,你还好吗?”
我想要睁开眼看看是谁,眼皮却重的抬不起来,额前的凉意好舒服,我吃力地将脑袋往那双手靠。
好一会儿,意识才逐渐回归,我才看清了眼前的人是齐妙。
“妙妙……嘶……”
正在搅动杯子里冲剂的齐妙转过身,眉间是淡淡的愁。
“少宝,你终于醒了!”
“你怎么在这?”我将手伸出被窝,**的肌肤贪婪地汲取着空气中的凉意,却立马遭到了齐妙的阻止。
“快把手放进去,你发烧了!”
我低头一看,三条被子将我包的严严实实的,怪不得感觉自己像在火炉里一般。
“先把这药喝了。”
我听话地喝完药剂,板蓝根微甜的感觉萦绕在舌尖,刚喝尽杯子里的最后一滴冲剂,温凉的手就覆住了我的唇。
“还有这两粒退烧药,吞下去。”
我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用舌头将药片卷进口腔,齐妙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像极了过去。
我的喉咙咕哝一下,苦涩的药片就进入了喉道。
“没让你干吞呀!”
齐妙收回手拿起旁边的温开水递给我。
“哦……润润喉吧。”
我方觉刚才自己的失态,耳朵火燎燎的。
“你来找我什么事?”
我转移话题,问齐妙来因。
“噢,我查到了一些关于高桥的信息。本来想告诉你,谁知道你电话一直没人接,就来你家了,发现大门没关也没人答应,我就自己上来了。”
“我爸经常这样,屋里有人,出去的时候,大门不关的。”
我扶额,对于父亲这种的性格我早已见怪不怪了。
“你查到了什么?”
“高桥是日本人,真名叫松平不昧。”
“什么?”
“他既是莫大盛的帮凶,又是国外势力的重要人物!”
齐妙调查发现,景市陶瓷学院高桥曾在日本东京大学做过助讲,研究的是中国古代文化,难怪高桥的中文讲得那么好。齐妙进一步推测,高桥极有可能参与了文物盗窃和文物走私国外,但还没有充足的证据。
我看不惯高桥虚伪的行为,但从未想过高桥是日本人。堂堂的陶瓷学院的教授,竟与文物盗窃有关,真令人大跌眼镜!
风雨之后见彩虹,瓷博会圆满结束之后,大黄安保公司受到了各方领导和媒体的一致好评,成为了景市小有名气的公司。但公司人手紧缺,资金紧张,没有固定训练有素的安保队伍,真要发展成像北上广那种大型的现代化安保公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早上六点,我还在迷迷糊糊躺在**,听见已经做好早餐的母亲在我眼边嘀咕。
“我看阳阳挺好的,人长得端庄,也有学历……”
睡了一觉,我感觉自己好多了,母亲的嘀咕还在我耳边徘徊。
“妈,不是说过了吗?不要再帮我介绍对象,昨天的事,你怎么就忘了。”
“我没忘了,成不了男女朋友,能成为你的得力助手,不也挺好的吗?阳阳人很机灵,如果她去你们公司,肯定能为你分担很多的工作,你考虑考虑。”
母亲说完,就开着电瓶车向“田野馆”驶去……
看来母亲是铁了心要把阳阳“推销”给我,我无奈地摇摇头。想到冯奕奕的叮嘱,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师傅的青花将军罐放在家中并不安全。如果齐家的传家宝就是传说中两只将军罐中的一只,那么再加上我秘密放在大黄安保公司的斗彩将军罐,我相信通过齐雅辉齐妙父女,再加上我,应该能解开御窑之下将军罐的真正秘密。
将军罐,此时在齐家并不安全,应当尽快找出藏在它其中的秘密!
“你去哪儿?”
齐妙见我快速套上夹克,警惕地问我。
“去你家,看看青花将军罐。”
“你担心它被高桥抢走?”
“岂止是他?你不是有顾池的记忆吗?我们抓紧时间,看能否破解其中的秘密。”
“你都生病成这样了,也不靠这一天,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我拿上车钥匙,径直走向车子,齐妙只能快速跟过来。
“喂,你太着急了。”
齐妙嘴上说着,手里却没停下开车门的动作,坐好,关门一气呵成。
“放心,不会落下你的。”
我将安全带替她拉好。
“你这还没退烧呢。”
齐妙将手探到我额前,但又缩了回去。
我抓住齐妙的手,将它贴在自己额头上。
“放心,我没事。”
齐妙将手收回,然后把小脸一转,清了清嗓子。
“那就快出发吧。”
我轻笑出声,惹来一个白眼,心情却更好了。
刚把车开到齐妙家院子里,就见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芳姐和王梦桐,从一辆红色的马自达轿车里出来,芳姐手上还拎着一些水果。
“齐老师!曹叔叔!”
我们刚下车,就听到王梦桐转头向齐妙和我激动地喊道。
原来是王梦桐要来看齐老师。齐妙被景市华中炒鱿鱼,主要原因就是体罚了王梦桐,芳姐知道这件事的背后,是将军搞的鬼。成人之间无论有多大的恩怨,都不应该将小孩卷进来,变成打击对方的枪口。芳姐这次既是来赔礼,也有其它的企图。
芳姐在齐家门口已经等了半个小时,敲门家中无人,所以一直在车里等着,看见齐妙回来了才下车。
“桐桐,你们进来坐吧!”齐妙一边招呼着,一边抬头望向芳姐,芳姐将水果说明来意。
“齐老师,桐桐不懂事,在学校闹了那么的大事,害得你连工作都丢了,真是非常抱歉。”
芳姐说完,见我站在齐妙的身边,精神状态不太好,揶揄道。
“这么巧,曹总,怎么精神不好啊,是齐妙折腾你了?还是你欺负了齐妙?”
“芳姐,在孩子面前,你说话可要注意哦!真正欺负齐妙的,恐怕你知道是谁吧!”
就在我和芳姐寒暄之时,梦桐向齐妙道歉,并传达了同学们的想念,而齐妙也像模像样地安慰着梦桐。
齐妙走进工作室,泡起了工夫茶。芳姐将水果放在工作台上,大家围着工作台,喝起了茶,寒暄了片刻后,芳姐起身。
“请问厕所在哪里?”
我给她指了方向,她却扯着嘴角吐出了几个字。
“对齐妙家这么熟悉,看来没少照顾她吧!”
我转头看齐妙,她正在教梦桐在瓷上画画,齐妙听到芳姐的话,微微一笑。失忆前,这俩人互相瞧不顺眼;失忆后,齐妙反而对芳姐没有了敌意,而芳姐今日这番阴阳怪气着实惹得我不太舒服。
见我没有回答,她踩着高跟鞋向厕所方向走去。厕所在屋子后面的裙房里,裙房旁边有一棵五六米高的柚子树,树挨着齐妙的房间。芳姐的目光在柚子树上扫视着,忽然操起旁边的竹竿,将树上一只隐蔽的黑蝙蝠挑了下来。
这时,我和齐妙的手机上同时收到了冯奕奕发来的短信:要留意芳姐,最近她和将军往来频繁。
按理说,芳姐早就和将军离婚了,而且芳姐有着自己的追求,不可能复婚,她骨子里瞧不起将军,怎么会突然和将军频繁交往?
我回想起之前发生的种种,难怪八斤在昌南会馆探听到了青花将军罐藏在捌號院,难怪梦桐一个人去夜上海排档店吃炒拌粉……
芳姐这些反常的举动,引起了我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