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爸爸怎么说?”见病房的门开了,在外头等候的人快步走上去。
顾赢摘了眼镜摇摇头,“老爷子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拿定的主意,谁都动摇不了。”
“可,妈妈的身体……”顾家二女顾宁的眼眶红了。她是顾氏集团的掌门人,人送外号铁娘子,从来没有这样脆弱的时候。女儿上前抱住她,“妈妈,你不要难过。还是尊重外公外婆的意思吧。”
顾宁忍住眼泪问顾赢,“哥,你觉得妈妈还有机会……”她哽咽了,后面那“活着回来吗?”几个字问不下去了。
顾赢不说话,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妈妈撑到现在很不容易了。她想回老家再看看,我觉得我们做女儿的,还是要满足她……的心愿。”其实是“最后的心愿。”
民国三十四年后,两位老人离开故土,这份叶落归根的心,很容易理解。只是母亲已经八十二了,父亲也将近九十。夫妻俩感情太深,老人家长途跋涉,顾宁害怕失去的不仅只有母亲,还有父亲。
但老人主意已定,做儿女的除了将一切安排妥当,也没有别的办法。顾赢本打算亲自陪同,但“聚散荣枯一梦中,西归亲友半成空。”顾钦说,活到这个岁数,什么都看得开。顾赢是圣保罗医院的院长,身上责任重,不需要为他们浪费精力和时间。他身体还硬朗着,照顾晏婉完全没有问题。
相持不下,最后各退了一步,由长孙建安带着护理师一路陪护。
晏婉这时候已经走不了路了,精神却还算好。一到定州,人仿佛活过来一样,像孩子一样兴奋。佟家的老宅子早就没有了,只能从仅存的一些旧时建筑里寻觅一点记忆里的风貌。
这一趟的最后一站是晋州。两人去参观了晋代权臣曹慧的陵墓。抗战胜利后,顾钦把地图捐给了国家,挖掘工作做得很好,现在这里成了晋州的一处著名的旅游景点,园区里还有一个博物馆。
六国饭店仍在。因为是旅游旺季,差不多都客满了,顾钦坚持要的那间808室已经有客人住下了。建安跑前跑后,协商了良久,那客人终是把房间让了出来。
房间的陈设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早已不是记忆里的样子。窗外也不是那时晋州城里的街头巷陌,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
顾钦拥着晏婉,坐在露台上,夕阳从耸立的高楼间落下几缕余晖,洒在老人的脸上。晏婉刚才画了一会儿画,精力就很不济了。顾钦接过她的画笔,接着往下画。抗战胜利后,因为不想枪口对内,他便卸任离开了。闲来无事时跟着晏婉学画,后来竟然画得也不错。两人每到一处,都会带上画具。
这是在晋州的第四天了,晏婉的精神头明显不如刚下飞机的那会儿了,时不时会合上眼睛睡上一小会儿。她靠在他的肩头,看他画画。
“画得怎么样?”顾钦问她。
“可以出师了。”晏婉笑着道。
“是先生教的好。”
“是学生好。”
在他的妻子眼里,他永远都是最好的。顾钦侧过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但依旧茂密。她的皮肤不再光滑,但还白皙。她爱漂亮,总是烫最时髦的卷发,化着精致的妆。不管岁月怎样偷去了她的青春,她永远是他美丽动人的妻。
晏婉又打了一小会儿盹儿,睁开眼睛,兴奋地说起她的梦。“我刚才梦到阿玛额娘了,还有大哥哥,大姐……”
顾钦的手停了下来,放下画笔,把她又抱紧了些。
“良时哪,我好像记得你还欠我什么东西?”
他一向耍滑使赖的,但今天却“嗯”了一声。
“是什么东西,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是一本画册。”
晏婉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对,想起来了,孤本的《春闺录》。你这个老头子,最是坏了,说了要还给我的,一直也不还,还说要画给我……”
顾钦低声笑,脸贴着她花白的头发,轻轻蹭了蹭。“你知道得太晚了,不许退货了啊。”
人和人啊,债是算不清的。或许有一些亏欠,惦念着,那么来生才好相见。
“不退喽,舍不得退啊。”
晏婉的气息渐渐弱了下去,顾钦感到有人在抽走他的骨肉。
“我走了,你可怎么办呢?”她喃喃地说。
“没事,我没事。”嗓子里堵了石头。
“良时,不哭啊。”
她想仰头去看他,但已经没有力气了。手努力地抬起来,想去再触碰一下她爱了一辈子的脸。顾钦握住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把她拥得更紧了些。
“嗯,不哭。”
人生若有什么是幸运的,那便是,不轻贱自己的欲望,不蔑视自己的情感。当我想爱你时,我便用力地去爱了。
有风吹过来,窗帘来回地**了起来,轻扫着栏杆的声音,如谁在红尘里将一段旧事絮絮讲述。
“天地几番朝暮”,尘世多少离合。滔滔岁月如水,不息东流。但人生啊,虽无来路可回首,还有真情共白头。
夕阳最后一缕光收拢在眼前,他坐在无边的夜色里。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流转,仿佛回到了那一天,那推门而入时闯入的脸,是命运赠予的最温柔的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