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迢迢故城(1 / 1)

良时婉意 顾长安 8583 字 1个月前

晏婉在穿衣镜前忙活了一下午,终于挑了件合心意的衣服。算是新妇见公婆,不能太素也不能太艳,要得体大方。虽然那念珠同她这身旗袍并不相称,还是戴上了。

顾钦下值后来接她,晏婉坐在车上一直问他,有没有哪里不妥。顾钦轻轻笑着握了握她的手,“你很好。”顿了一下又说,“很漂亮。”

晏婉想起去庙里烧香的那一日,他也是这样说的,紧绷的神经立刻就松懈下来。

这顿饭平静祥和得出乎他们的意料,几位姨太太对晏婉也热情,谈笑风生。众人商量好了似的,也没人提起他们私自结婚的事情。贺敬蓉出来同晏婉应酬,虽都是些场面话,到底还算客气。同顾帅、夫人敬了茶,收了见面礼,又同顾钺及几个年纪小的弟弟妹妹见礼,互赠了礼物。一套流程走下来,像真了新妇见公婆。

临别时,贺敬蓉还拉着晏婉的手,垂目看了眼念珠,“瞧,你皮肤白,戴着就是好看。”然后又道,没多久他们就要去津门了,叫晏婉没事就多来走走,往后就没那么好见面了。

晏婉同顾钦出了大宅,下阶梯往车道上候着的汽车边走去。不知道怎么的,晏婉总觉得身后似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她。她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去看,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那幢三层的洋房,有些窗口透着光,而有些窗口则是黑黢黢的,像有什么东西藏在那后面似的。

顾钦拉开车门,看她怔怔地看着那宅子,问:“怎么了?”

晏婉回过神,摇摇头。

她心里其实是替顾钦高兴的,感觉这个家似乎真的开始接纳他了。虽然是在临别时,但一个地方能不能称为家,并不在于远近,而在于有没有情感上的牵扯。倘若贺敬蓉真的肯接纳顾钦,那么他心里最伤的那一处,一定会慢慢愈合的。

这之后,顾家总是会下帖子请晏婉过去,多数是陪几个姨太太聊天打牌,尤其是二夫人高玉英,格外殷勤,时时将“一家人”这三个字挂在嘴上。有时候高玉英被管事的请去拿主意,另几个姨太太便同晏婉打牌。言语间总有些让人捉摸不定的深意,但谁又都不肯明讲,见高玉英回到牌桌上后,又都顾左右而言他。晏婉不禁狐疑起来。

这日晏婉又接到帖子,到了顾家,见总算没起牌桌,想着同众人聊上几句便可回了。大约是去期将近,对于这里多少有些故土难分的不舍,也提不起兴致打牌吧?

晏婉一直被下人领着进了小花厅,意外地竟然见到了桑悦。

桑悦梳着妇人的发髻,穿着桃红镶边绣花的袄裙。人比向前瘦削了许多,面颊上打了两团胭脂,像她在集市上买的面人儿,也是了无生气的。

顾钦并没同她仔细交陈过桑悦的事情,只提了一句,说在某处养病,不会出来害人。可——晏婉的目光很难从桑悦的肚子上挪开,她的腹部高高地隆起,安放在那瘦小的骨架上,随时都要炸裂开一样。

桑悦见到晏婉,打断了她一时腾挪不开的惊诧,皮笑肉不笑地同她点头招呼,“晏老师。”然后想起什么似的,阴阳怪气道:“对了,应该叫佟老师才对。”

高玉英掩了尴尬,干笑一声,责怪道:“怎么还叫老师?往后啊,应该叫姐姐才对。”

晏婉心中警觉起来,不称她为老师,也应该称她一句嫂子,或者同其他人一样,叫她一声“钦少奶奶”,怎么也不该叫姐姐。

高玉英同丫头使了个眼色,丫头带着桑悦下去了,她这才走到晏婉面前,颇有些无奈道:“你也看见我们桑桑的情况了……”

晏婉不说话,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静静地听她后头的话。

有些豁出去的劲头,高玉英吸了口气,一股脑儿地往下说:“你大桑桑几岁,从前又是桑桑的老师,说起来,咱们把桑桑交给你们,也是放心的。”

晏婉眉头扬了一下,“交给我们?”据她所知,过几日,顾家要举家北去的。

高玉英惊讶地低呼,“怎么,良时还没同你说过吗?”

“说什么?”

“哎呀,这……”说话时,高玉英转头求救般看了眼贺敬蓉,后者正闭着眼睛转着手里的念珠。

感觉到房内的静默,贺敬蓉睁开眼,“英妹,没什么不好说的。今天是他们的好日子,请钦少奶奶过来,喝一杯新妇茶。”

晏婉脑子轰的一下,瞬间空白,人反射性地站起身,“什么意思?什么好日子,喝谁的新妇茶?”

高玉英颓丧道:“说来惭愧,钦少奶奶,你看我们桑桑有了良时的孩子。我们也是才知道……眼见着我们要去津门,孩子也要生了,这事拖着也不是办法。总归惹钦少奶奶不开心,我替他们先给你赔罪。”

晏婉嗤笑了一声,“你们说是顾钦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倘若早有孩子,顾钦为什么要娶我?现在肚子大了就赖到他头上吗?”

话说得很不客气,高玉英脸一阵红一阵白。“唉,我们也是才知道的。良时把我们桑桑藏到医院里,先前只是说养病,谁晓得竟然是待产呢?他们呀,一个闷、一个倔,跟欢喜冤家似的,这才弄成现在这样。不过话说回来,良时这么大了,也该有后了。”

“良时怎么说?他认这孩子?他答应娶桑悦?”

高玉英换了副推心置腹的声气:“钦少奶奶呀,你还年轻,哪里懂得男人?谁不都是三心二意,想要左拥右抱?何况,桑桑对良时,那可是有救命之恩呀!说来也是青梅竹马。良时在这个家里,最疼的就是桑桑了。先前桑桑不懂良时的心思,慢待了他,如今看清自己的心意,也算是皆大欢喜的好姻缘。只不过,你毕竟先过了门……顾家如今也算是失了势,那我们桑桑就算不做平妻,做个妾也不委屈你吧?”

“所以说你们都安排好了?顾钦也同意了?”

“呀,少奶奶这话说的。一切都有夫人做主的。良时是孝顺孩子,想来是不知道怎么同少奶奶你张口,怎么会不同意?”

“我不同意!”

身后的门被推开,顾钦一身寒凉地走了进来,冷森森的目光扫了一圈房内的人,最后落到晏婉身上。晏婉先前只是生气,现在忽然觉得万分的委屈。可在人前不想落泪,拼命忍着。

顾钦走过去,拉住她的手,然后对高玉英道:“二夫人,你把桑悦弄出去,良时已经不计较了,这种异想天开的荒谬想法,良时早请你们好好收起来,现在竟然是打算先斩后奏?桑悦的孩子是谁的,我不知道,但不是我的。她是救过我,但她上回差点害死晏婉,这个恩仇抹平,我不欠她。”他说得很慢,但语气中那种六亲不认的决绝直听得当事人耳热。

“是我的意思。顾钦,你难道要做个忘恩负义的人?”贺敬蓉缓缓开口。

这一家人,简直就像贪得无厌的吸血鬼。一股怒火涌动在晏婉的心肺里,教养再好也压制不住,迸发出来:“良时不欠桑悦,不欠你们家任何一个人!你们若只想瞒住这件事,找谁都可以,但不要想把主意打到我丈夫头上,也不要拿所谓的恩义去绑架他!若不想瞒了,我有的是办法帮你们宣传,找到那孩子的父亲!”

本就是件不光彩的事,被晏婉这样一说,高玉英也觉得颜面无光,但仍旧为了女儿苦撑着,“少奶奶你说的不算,都听夫人做主吧!”

贺敬蓉瞥了眼众人,目光最后落在了顾钦身上,终于开了口,“随我来。”

晏婉感到顾钦手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她不安地看着顾钦,顾钦轻轻摇了摇头。

晏婉见着两人渐行渐远,心里却没来由地越发担心。

没有一点风,佛堂里的那昏暗的烛光枯竭无望地燃着。顾钦站在佛堂中央,没有跪下,等着贺敬蓉开口。

她走上前燃了三支香,拜了拜。人佝偻着,身体像被虔诚和卑微碾压着,总也抻不直一样。她扶着腰把自己撑起身,然后从观音像后捧出了一个盒子。她面上浮起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但在那灯光的描画下却还是扭曲了。

她走到顾钦面前,把盒子递给他。顾钦双手接了,盒子不重,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打开来看看。”贺敬蓉转过身去。那白玉观音的脸几十年如一日低眉垂目,允她心狠手辣的慈悲。

顾钦缓缓打开盒子,里面竟然是个婴孩的白骨,一只小狗大小。他的手没托稳,差点将盒子掉在地上。

贺敬蓉冷笑了一声,把盒子接回来,抱在怀里,像抱一个真正的婴儿一样。

“知道他是谁吗?”

顾钦猜到了。顾钧,是她先前被土匪杀死腹中的顾家的少爷。

“还没见过天呢。一落草就被刀挑烂了肚子,眼睛都没睁开,没见过他的爹、没见过他的娘。我从狗嘴里把他的尸骨保下来,还是缺了一只脚。”

贺敬蓉把脸贴在那盒子上。“我日日梦到他,娘,我疼,我脚疼;娘,我冷,地下冷……所以我又把他从坟里刨出来。孩子和娘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唇角有一缕恍惚的笑意,凄凉得如同漫野地里的冷风。

“顾钦哪,这是你的罪业,永远都还不清、消不掉的。”她抚了抚盒子,那种母亲特有的宠爱与温柔,那种他盼也盼不到的温情,将心底那个孤独的小孩子唤醒,叫他渴望到想流泪。

“顾钦,你还认我这个母亲吗?”贺敬蓉问。

她从来没这样温柔的语调,如线香头处飘来的袅袅白烟,拂到他脸上。他心中一恸,跪下来,“母亲永远是良时的母亲。”

“好,那你会听母亲的话吗?”

她走近了,捧住他的脸。明明是最熟悉的人,明明有最亲密的血脉相连,可彼此又那么陌生,因此捧着的双手姿态生硬。“你也是我的孩子啊。只要你听话,往后,母亲会好好待你的。母亲不走,会和你一起生活,直到我死,一直陪着你……你想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哪里么?”

顾钦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不说话。

贺敬蓉松开手,忍着心底的厌恶,让自己的动作尽量自然。她甚至拿手从他的眉眼处拂过——像一个母亲对着心爱的孩子做的那样。

顾钦的样子很平静,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久久盯了半晌,久到她想掐住他的脖子。

“所以,母亲,你想让我做什么?”

“娶了桑悦。顾家能容下你,你也该容得下顾家人的孩子。”

晏婉坐不住,在小花厅里来回地走。此时这里没有旁人了。高玉英也不想独自面对她的尴尬,借口走开了,只有小丫头一回又一回地进来添茶。

所以他们一直以来处心积虑的拉拢,就是为了今天吗?她以为他们是真的想要接纳他们的。她先是不安,继而又生气。他们一定一直以来也在逼迫顾钦,只是他没有告诉她。说好了有事一起面对,临了他就想着自己扛。晏婉又心疼他又气他。

又有个小丫头端了新的茶点进来,“钦少奶奶,您用点饼干吧。”

晏婉哪里会有胃口,只是道了声谢谢。

那小丫头给晏婉添了新茶,见四下无人,低声道:“去佛堂。”然后就退出去了。她是桑仪留在这里的眼线,得过交代,一旦贺敬蓉叫顾钦进佛堂,便去通知她。现在桑仪鞭长莫及,只能告诉晏婉。

晏婉没法细问,匆匆从花厅里出来,一路打听着找到了贺敬蓉的佛堂。

佛堂外头有个丫头站在台阶下守着。见着晏婉,她往前拦了一下,笑着道:“钦少奶奶,夫人不喜欢旁人靠近她的佛堂。”

“良时在里面?”

丫头抿了抿唇,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晏婉错过身往里面走,丫头想拦,被她厉目一瞪,骇得说不出话来。晏婉疾步走上台阶,刚靠近门旁就听到贺敬蓉歇斯底里的叱骂声。她想也没想,猛地推开门。

风吹得灯笼里的烛光晃动了几下,灯光里的妇人,那一张脸扭曲且狰狞。她的爱人静静地跪在地上,背上又是一片血肉模糊。

晏婉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跑过去蹲到顾钦面前,去拉他,“你答应过我什么?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为什么允许她这样伤害你!”

贺敬蓉似乎已经不想再伪装成一个慈眉善目的婆婆了,她厉声怒斥,“谁让你进我的佛堂的,滚出去!”她手里还握着鞭子,指着晏婉。

晏婉转过头瞪着她,站起身走到贺敬蓉面前,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鞭子,然后扬起来——她是真想抽下去啊,让这个女人尝一尝那皮开肉绽、骨肉分离的滋味。

贺敬蓉扬着脸,冷然而不屑地盯着她,她敢吗?

晏婉的鞭子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一把甩飞了出去。鞭柄砸在了那尊白玉观音上,观音像摇摇欲坠,最后在贺敬蓉惊愕的目光里跌了下来,碎在了青石上。

“你这种人不配跪观音。顾夫人,我谢谢你生了良时,但从今天起,我不许你再这样伤害他。你不爱他,我来爱;你不珍惜他,我来珍惜!”

凭什么?凭什么会有人爱他!她不允许!贺敬蓉的手扬起来,重重落下去,但却半空中被人截住了。

顾钦握住她的手腕,那一截干扁的腕子,没有生息。“母亲,我说过,你怎么对我都可以,但不可以伤害我的人。”

“呵呵!你果然本事起来了。为了一个女人,这样对你的母亲!”

顾钦松开她的手,几乎是绝望,“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了。”

贺敬蓉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她赠与他的生命,是为了肆意摧残;她刚才施舍的那片刻温情,本意是摧毁。父母赠与下一代的血肉,成了他们偿还不尽的债,将他们逼到穷途末路,心若死灰。

顾钦淡淡地笑了一下,浑身上下的气息都冷透了,让每一个字都成了冰刀,扎向他自己,将那最后一星温情捣烂成泥。

“我本就是,无父无母的野种。”

他拉起晏婉的手,不再看她。两个人往佛堂外走。

“畜生、畜生,你们都是畜生!顾钦,你想知道你的生身父亲在哪里吗?她手腕上的念珠,是那个畜生的骨头,上面浸了你们永远生不出孩子的毒;这灯笼是那畜生的皮,抽你的鞭,是他的筋……碎尸万段不能消我心头之恨,你也不得好死!我诅咒你,诅咒你们,这一生,所有皆失,所求皆不可得,所爱必遇不测!”

……

她的诅咒声一遍又一遍,最后变成了笑声,“哈哈哈哈”,从佛堂里钻出来,钻到人的耳朵里,毛骨悚然。

顾钦没说话,步子却有些踉跄,晏婉听得脊背发冷。手被他攥疼了,可他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一样。走出了一段路,他忽然扶住树身,呕出一口血出来。

晏婉急得去看他,他擦了擦唇,“我没事的。”他极力扯出一个笑,但那笑在白晃晃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凄凉。晏婉想哭,但忍住了。

“对不起,吓到你了。”

晏婉摇头。为什么说对不起呢,他有什么错?总是为了别人的错在道歉。

两人往前走,高玉英和桑悦正在喷水池前拉扯。见到两人,高玉英扯了下桑悦,堆出个笑,正要开口说话,晏婉凛然站到顾钦身前。

她一向不太会蔑视或瞧不起什么人,也不会用讥讽的语调说话的,但此时,她一点都不想再将她良好的教养浪费到这些人的身上。倘若手里有狗屎,她一定毫不犹豫地扔到对方的脸上。

“二夫人,再说一遍,你们不要再打良时的主意了。他为你们做得够多了,该还的情都还了,该报的恩也都报了,他不欠你们任何人!至于桑悦……”晏婉把目光停在她脸上,“一个人可以不懂事,可以做错事,但不可以是非不分、又蠢又坏,死不悔改,还指望着旁人给你善后。”

顾钦的手落在晏婉的肩上,微微沉了一下。但人是沉默着的。对于她对顾家的指责,是纵容也是默许。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桑悦被她说得脸色发白,“佟晏婉,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要不是你鼓动我们追求恋爱自由,我怎么会掉进了旁人的圈套!”

“你少把责任推倒我身上,前因后果是怎样的,你自己最清楚。”

“我有什么资格?就凭我懂得一个人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就凭我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害人。桑悦,比起未婚先孕,更不要脸的是,你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根本没勇气去承担自己的错误,让自己一错再错!”

“孩子是谁的,你会不知道吗?你若真是顾念自己的脸面要做贞洁烈女,就该学人死节;要么你就放下一切,好好生活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又做了蠢事又想立牌坊!”

桑悦的下唇一直在抖,完全说不出话了。被关在精神病院时,怨恨、后悔、害怕、无望交织在一起噬咬着她。无论白天黑夜,耳边都有女人癫狂的笑声和喊叫声。“我也会变成这样,一辈子待在这里。”——这种恐惧时时侵蚀着她的神经,她的精神早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直到顾钺和高玉英趁着顾钦出战时找到她,把她抢出来,她才缓过一口气。但现在……她也曾有美好的人生、美好的梦想,现在,什么都没了。她挺着肚子,肚子里是一个毒瘤,要吸干她的精血才罢休的毒瘤!她做错了什么,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忽然抱着头尖叫起来,然后使劲去捶自己的肚子,像要把肚子里的东西捶烂一样。高玉英哪里还有工夫同晏婉打嘴仗,一边抱住桑悦,一边哭喊着叫人去叫医生……

天上下了雨,但似乎没有人发现一样。周围慌乱的一切在雨里都泡烂了、模糊了,只有眼前的人是清晰的。

顾钦揽过晏婉,用手挡在她额前帮她遮雨,晏婉却拉住他的手,“没事,我们走。”

上了车,谁都没有回头。

到了家,也没惊动旁人,晏婉像所有的体贴的妻子一样,默默拿出药箱子,把酒精纱布药水都摆好。

夏天的雨下得急,窗户开着,外头的雨和泥土的味道都往房间里冲。天边隐隐的闷雷,撞在心头让人心里也说不出的憋闷。雨不停,雨水潲进房间里来,窗户前的地毯渐渐洇湿了,不过谁也没去管。

晏婉走到顾钦面前,不说话,默默地解开他戎装的纽扣,然后轻轻地剥掉他的衣服。直到上身都**出来了,她指了指那边的软榻,让他趴下。

他乖得像做错了事要讨人怜爱的小狗,目光一直在她脸上。晏婉自始至终都垂着眼睛,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曾经欣赏赞叹过的伤口,也因这破碎的美而心颤。可现在,伤口仍旧是那样的伤口,怎么就不忍看了呢?

不是伤在他身上的,像是谁抽剥了她的心。

她仔细地为他擦拭伤口,轻车熟路地上药。等到伤口都处理完了,心里最后一根弦也绷断了一样。她实在控制不住,手里沾上血的纱布都没来得及丢开,紧紧攥着。人失力地跌坐下去,背靠着软榻,抱着自己的膝盖哭了起来。

顾钦从沙发上坐起来。说实在的,这点伤其实不算什么。他尽量用一副轻松的口吻,“老婆,对不起啊。劳你受累了……衣服废了,要再买一身了,这个月就不要给我留零用钱了……”

然后他试探着去揽她。晏婉顺势倒在他怀里,在他胸口捶了两下,没用什么力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是心疼衣服吗!我,不是生你的气。我就是,心疼你。我心疼得难受。”

顾钦嗓子发哽,但微微笑了一下,“没事的,没那么疼……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了。”

晏婉哭得更大声了,“你还笑……”

他本来也不觉得好笑,但忽然轻轻笑出了声。是高兴,人生何幸。所有我们人生无法逃避的苦,原来只为等待,那份专属于我的,爱的救赎。

外头的雨落在房顶上,敲在敞着的窗玻上,打在蕉叶上;雨水顺着芭蕉叶流淌下去,滴落在矮处的花草上,又是另一种声响。顾钦记得晏婉才在窗户前种了一大丛茉莉花,说是要采花来配茶的。虽然人在房间里,没有探出窗去,但雨和万物奏响的声音,他此刻竟然都能分辨出来。因为心之所爱的那个人此刻就真实地抱在怀里,这风雨也不觉凄苦,甚至有了份伴人风雨亦多情的况味来。

好像已经很熟悉了,顾钦知道她不会哭太久。人会哭是一件好事,不是谁都有能力、有勇气毫不掩饰地展现出自己的情感的脆弱和崩溃的。他只是很抱歉,她总是为了他哭。

晏婉抬起眼来,他的神色几乎与平常无异了。因为他身上没有衣服,她的眼泪鼻涕也无处可擦,嗔怪地到处找东西擦眼泪。顾钦用手去抹她的脸,“哭得像个大花猫……”

话刚说完,兜手一抄,把她抱起来。晏婉惊呼,担心他的伤,但他在她开口前就说“我没事。”然后坐下,让她坐在他的腿上。

“这是最后一次了,知道吗?我不许你再这样。”晏婉做出一个很凶悍的表情。可因为心疼着他,那表情实在没什么杀伤力,反而像自不量力的小奶猫。

顾钦“嗯”了一声,又从抽屉里抽了一叠文件给她看。全是当局电令派下来的围剿任务,一份又一份,都被他压着。

“那里有些人,曾是旧相识,有的还曾并肩做过战。虽然各自的信仰理念不同,但我不愿意同自己人自相残杀。”他缓缓道。

他按兵不动不说,还一直暗地里在阻挠顾钺去围剿赤区,当局对他的不满与日俱增。负伤在家,目前是一个绝佳的借口。所以,他没有反抗贺敬蓉,是有另一层考量的。

那念珠晏婉是不敢再戴了。两人到山里的寺庙里找了棵柏树,就埋在了树底下。顾钦已经不想知道生身父亲的音容笑貌了,也不想知道他曾是怎样的人,做过怎样的事情。一切都该尘归尘、土归土。愿这暮鼓晨钟、香火梵音,能化解念珠上所有凝结的怨戾。

晏婉双手合十,对着佛祖跪拜。心中默祷,希望贺敬蓉说的那些只不过是恐吓,她和顾钦会有孩子的。

顾家举家北迁的那一日,顾钦和晏婉都没有去送。桑仪从码头回来,径直到了他们这里。她身子重,脚又不方便,难得出来一趟。晏婉将桑仪扶进了房。桑仪今日拜别双亲,从此天南地北也不好相见,自然是心里不大好受,但并不在两人面前显露出来。待到副官把顾钦寻去,桑仪这才逮到机会同晏婉说说体己话。

她要了笔纸写了一串地址,叫晏婉好好收着。“这是那边的地址。虽然大约你们也不会去,但哪怕不去,也是个念想。顾家对不住良时,大姐都知道……母亲她,这辈子也很苦。”说到这里,她停住了,没往下说。

谁活着容易呢,各有各的难,各有各的坎儿,各有各的修行罢了。

“良时一直让着戚扬,说到底都是为了我。我是大姐,他们都是我的血亲,不忍见手足相残。还有桑悦,那孩子……”桑仪惋惜地摇摇头,“走错了路。现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原先只是脾气坏,现在彻底和个疯子没什么两样了。

“她……”晏婉一张口,桑仪就握住她的手。“按理大姐对你说这话不应该,但不管怎样,她还是我的妹妹。良时想给你出头,是应该的,只不过……”

顾钦回来了,桑仪便停了话,说话的内容就去到了将要出生的孩子身上。说起孩子,桑仪自然而然地又鼓励让他们多努力,争取早日有好消息。

晏婉的脸白了一下,只能笑着应下。

顾钦已经勤奋得不能再勤奋了,但他们一直没有怀孕的消息。晏婉也着急,怕因自己一贯月事不顺会影响生育。医生看过许多,顾钦自己也去看过,只是一直没有消息。原先都觉得是身体的原因,后来,不想去想贺敬蓉的诅咒都难。怕那念珠上的药真会伤了他们的健康,应验了她的诅咒。

每次月事又来的时候,晏婉不免为了这个要难过一阵。顾钦比她想得开,“你别有负担,不是你的问题。儿女都是缘分,缘分不到,不用强求。就算没有孩子,我也不觉得遗憾,有你就够了。你若是想做妈妈,我们可以去收养,或从你家族里过继,都是办法。”

晏婉知道他的话不只是安慰她的,是他真的这样想才这样说的,渐渐也释然了。同母亲通电话的时候,佟太太一样开解她,人生总有许多的遗憾,不可能事事圆满。得不到的东西,可以心里求,但为了这些钻牛角尖、影响到现有的快乐,就不值当了。

因为总有人监视,安全起见,晏婉只得先辞掉了工作。顾钦这伤养了月余,倒像又过了个蜜月,两人不分昼夜地厮守在一起。顾钦陪着她,看她在花园里支起画架子画画,看她在梳妆台前扑粉描眉,陪着她观星看月,帮着她挑水浇花上肥……家常的日子,满是“春风满庭除,琴瑟亦静好。”的安宁。

腊月初六是两人的生日。他们头一回一起过生日,晏婉无比郑重。跟着西点师傅做了蛋糕,又跟着秦婶学做了长寿面。晏婉觉得自己越来越有贤惠小妻子的样子了。看到自己张罗的一桌的饭菜,“要是有个孩子就圆满了。”这个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她摇了摇头,就给摇散了——两个人也很好。

蛋糕有点甜过头了,但顾钦还是很赏脸地全都吃了。晏婉笑,伸手指抹掉他唇角的奶油,“不好吃还吃这么多?”

顾钦握住她的手,把她手指上的奶油吮掉了,“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蛋糕。”不是假话。晏婉受了他的奉承,笑起来:“你这样夸我,我可还怎么进步呀?”

“那,去外头学一学?”

当局不满他的消极应付,强令他去欧国做观察员。

“我记得你说过,想环游世界。那,就一起去吧。”

出发的日期很近,几乎算是被监视着压上船的。临行前晏婉本想去见见父母也没有机会,好在还可以通电话。晏婉怕老人家难过,没想到他们却很想得开。

佟老爷道:“关外也要变天了。咱们家大业大,树大招风……你们去外头看看也好。你几个哥哥也都在各处看看,选一处太平地挪过去,未必不是件好事。”

晏婉是在葡萄牙时发现自己怀孕的。

头一天,他们去了罗卡角,蔚蓝的大海边,那石碑上刻着葡萄牙诗人卡蒙斯的一句诗:“陆止于此,海始于斯。”

晏婉倚顾钦,“你看,我们一起到了天涯海角……”

此生无憾了。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晏婉习惯性地摸了摸旁边。床垫已经冷了,想来那个人起得很早。晏婉起身,赤着脚走到窗旁。

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一下就挤进来了。她推开窗,往下望。一楼是个花园,有些供客人使用的器械。顾钦穿着件白色的汗衫,正在台阶上做蛙跳,那样子怪可爱的。

晏婉忙拿了画夹子和铅笔,但速写画到了一半,忽然觉得胃里犯恶心。她以为是昨晚东西吃太多了,也没大在意。跟着顾钦这一年多来,几乎把欧国住遍了,水土不服的事情也常有发生。

那恶心的感觉持续了一阵,她不得不放下画夹子。喝了杯热可可后,胃里感觉好多了。她又走回到窗边,顾钦还在花园里运动。

顾钦感觉到了目光的注视,转头看去,晏婉穿着件珍珠灰色的蕾丝睡衣,头发都披散着,正托着腮趴在窗户往下看。

两人的视线交汇到一处,晏婉粲然一笑,提高了声音:“小哥哥,你热不热?要不把衣服脱了吧!”

顾钦扬着下颌,眯了眯眼,唇角忽然浮出一丝笑纹,他缓缓撩起衣角,把汗衫拽过头顶,扔到了地上。他走到单杠下,往上一跃,抓住了杠子,一个接着一个地做着引体向上。双臂及背部的肌肉在向上蜷身的时候偾张起来,他的目光一直锁着她的双眼,那涌动的情感,略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像昨晚一样……

晏婉本只想逗他玩,没想到反被他的目光弄得面红耳赤。她嗔了他一眼,关上了窗,听见他在下头爽朗的笑声。

今天他们要去参观贝伦塔。探险家达伽马便是从这里起航,他的远征发现了好望角,成功开拓了葡萄牙的海上贸易,也开启了新的世界史。因为是座防御工事,顾钦的兴趣更大,她更向往的是旁边的哲罗姆派修道院,那美味的葡式蛋挞,便是修道院的修女发明的。贝伦区的面包店里,有无数好吃的点心,怎么吃都吃不够。她还想去邮局买一套明信片,寄给曹家和佟家的小孩子们。

但在壁垒平台上,又一阵恶心袭上来,她干呕了两下。见她不舒服,顾钦扶着她找了一处坐下,可晏婉忽然就昏天黑地地吐了起来。

因为这场呕吐,让当日的行程泡汤,两人只得直接返回里斯本市区的酒店。路上顾钦还打趣是她蛋挞吃多了。

只是这种恶心并没有随着她节食或者好好休息而减轻。晏婉是顶不喜欢去看医生的人,心里其实也隐隐有个预感,但因为已经笃定自己是不能生养的,所以对于去找医生验孕很抗拒,很怕是空欢喜一场。

这种莫名的恶心持续了几天后,顾钦实在很担忧她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打着商量,“要不,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这一次,不是空欢喜,确实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喜讯砸到他们头上,都有点晕,半晌两人才反应过来。顾钦半跪在她面前,一遍遍亲吻她的肚子,抬起头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语,“晏婉,我要做爸爸了?”

晏婉也激动地掉下了眼泪,“对,良时,我们有宝宝了。”

但高兴不过片刻,继而又有无数的忧心事冒出来:她一直吃东西没节制,什么新鲜的都爱吃,还喝了酒……而且,那个人,长夜漫漫,总是勤奋耕耘,也不知道会把肚子里的孩子折腾成什么样?

孩子来得太不容易,两人都如临大敌、万分谨慎,最后决定在里斯本等孩子出生以后再返程。顾钦照顾她的日常饮食,人在孕期里,嘴就越发刁钻起来,一会儿想吃这个、一会儿想吃那个,还都是当地买不到的,只能自己动手做。

但住在酒店里,总是借用厨房也不方便,最后两人索性在阿尔法玛老城区租了栋房子过起日子来。两人吃过饭,在迷宫一样的城区里沿着狭窄的街道漫步,在摇曳着棕榈树的广场看流浪艺人的表演,参观历史悠久的宅邸,去想象着那里曾经发生的故事……在这一番游历里,晏婉灵感爆发,佳作不断,在画界渐有了自己的名气。

晏婉托人带了信给佟太太,佟太太听闻后便想立刻过去照顾女儿。但家里人怕老人家舟车劳顿,最后还是决定让佟大爷和大奶奶过去,一来照顾晏婉,二来看看生意机会。

里斯本温和的冬季快要结束了,二月末的一天夜里,晏婉被肚子里的小东西踢醒了。她捧着肚子艰难地翻了个身,发现顾钦并不在**。

她摸了枕头下的手表,凌晨三点。顾钦最近总是心事重重,晚上也睡不踏实,烟抽得也比平常凶。晏婉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叫了声“良时?”没人应答。晏婉披了衣服起来,最后在书房里找到了人。

直到晏婉走到门边,顾钦才觉察到,忙摁灭了手里的烟,去推窗散气,“怎么起来了?”

晏婉注意到烟灰缸里已经有七八支烟尾了。她走过去,“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

顾钦怕夜里风凉,散了会儿气,又把窗户合上。人背对着她,“没事。”声音有些久未开口的嘶哑。

晏婉偏头看到桌上的中文报纸,心下了然了。国于危难,一片水深火热,他是军人,热血难凉。

晏婉想了一会儿,轻声问:“良时,你,是不是想回去?”

顾钦正在拴窗户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把窗户关好,转过身来。

再过三个多月,他们就要迎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了。他舍不得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独自去承受分娩的危险和痛苦。可每次看到报纸,心里又极度煎熬。身为军人,身为男人,不在国难之时挺身而出,而贪安一隅,他无法原谅自己。

晏婉没等到他的回答,却是什么都明白。“那我明天就去定船票,我们一起走。”

顾钦走上前,抱住她,“我一个人回去,你在这里带着孩子好好等我。等把贼人都赶走了,我就回来。”

晏婉摇头,“我不,我们一起好不好?”

她怕,是真的怕。报纸上惨不忍睹的战局,多少人在炮火里灰飞烟灭。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当做看不到。血肉之躯筑长城,她真怕他的结果,戎马一生,埋骨何处?但他是军人,马革裹尸,是他的信仰。而她,只能做他的拾骨人。

顾钦轻吻着她的额头,“乖,你这样不能颠簸。等生了孩子再说,大哥他们已经在这里了,有他们照顾你,我也放心。”

晏婉懂得他的两难,她不能这么自私,把他拴在自己的身边。只顾小家,不顾大家。他和她的亲人都在亡国的危难之中,她怎么能弃之不顾?

“好,那你先走。可是,良时啊,那要答应我,我不要你视死如归,我不要你为国捐躯,但凡有一个机会,我都求你为了我和孩子好好活下去。不管有多难,不管你是丢了胳膊还是断了腿,我都不在乎,我都要你。你答应我,给我们留一条命。你看我多笨,我什么都不会,我不知道怎么带孩子的,你说过孩子生下来归你带的……”

说到这里,她再也撑不出笑脸来,眼泪全涌出来了,“我求你,一定要活着,为我活着……”

顾钦给她擦着泪,可眼泪越擦越多。自古情义不能两全,便只能舍情取义。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伟大,这是只是一个男人的担当。

“傻瓜,你男人什么时候打过败仗?我是常胜将军啊。”

从定好归程的那天起,晏婉开始没日没夜地织围巾。满腔的情感与不舍,必须有一个宣泄的出口。有时候停下来,忽然就会想起一句诗,“念君此行为死别,对君裁缝泉下衣。”她使劲摇头,把所有不好的念头都赶走。

头一回织东西,手一会儿松一会儿紧,成品不大好看,但总算是在出发前赶出来了。

里斯本的冬天总有变化莫测的天气,昨天还是艳阳高照,今天就忽然下起了雨。

虽然下了雨,但好在,不是那么冷。因为肚子很大了,所以他总是一直从身后拥着她睡觉。这样也好,他就不知道她一直睁着眼睛难以入眠。

晏婉这一夜都没睡,但还是静静地躺了半夜,凌晨顾钦就要走了。往后大约会有很久一段时间,她都要一个人渡过这漫漫长夜了。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或许是他们能在一起的最后一夜。

晏婉翻了个身,面朝向他,想靠得更紧密些,但肚子在那里有些碍事。他也没睡着,她一翻过来,他就睁开了眼。

“良时……”

她的手摸上了他的脸。胡子长得真快啊,好像早上才剃的,这会儿摸都有些刺手了。那掌心的触感,让她轻而易举地就想起亲吻时戳在唇边的那种火辣辣的感觉。

她把唇贴过去,吻他的唇,吻他的眉眼,然后去解彼此身上的束缚。从知道怀孕到现在,他们都没再亲热过。但今天,不管怎样,她想要他。

他真怕伤了孩子,一直在拒绝。到后来,她满脸都是泪,他也顾不得什么了。两个人的身体契合在了一起,心跳也融化在了一起,想要拼命留下些什么。又像是在努力把自己的生命嵌入到对方的生命力去,永生永世不可分离。时而温柔,时而莽撞。人在克制和放纵两种情绪里沉沦,像是在发狠地要向命运索取一份无声的,地久天长的允诺。

还有些时间。她要为他再理一次头发。

他坐在凳子上,面前是里斯本的夜晚,潮湿的海风吹进来。晏婉解开了他白衬衫上的两粒扣子,把领子往下翻折,然后在他身上围了一圈白布。她的手艺实在称不上好,但剪得很仔细。

“剪得不好。”她懊恼。

“人英俊,发型再难看也撑得住。”他轻笑,安慰他的小妻子。

“先给孩子起个名字吧?”晏婉拿粉扑去扫他脖子上的碎发时小声道。

顾钦思忖了一会儿,“叫顾赢吧,男孩子女孩子都叫这个名字。”

“好。”

脖子里的碎发扫干净了,拿开白布,晏婉重新替他把衬衫的扣子扣好。她弯腰捻起一团他的头发,然后拿了剪刀,剪了一截自己的头发。两个人的头发合在了一起,晏婉分别装在了两个极小的锦囊里,一个塞进他的口袋。

“你带着我,我也带着你。”就永远不会分开。

佟大奶奶齐氏站在院子门口焦急地往外张望,好容易盼到了佟大爷的车,车还没停稳,便小跑过去,敲着车窗,“你快去说说小六吧!身子这么重,还要往外头跑,这万一有个好歹来,怎么跟姑爷交代!”

佟琰琅下了车,叹了口气。摘了礼帽,擦了擦头上的汗。他能怎么办,他能去说什么?顾钦走后,她把能立即变现的嫁妆全托人变现了。买物资、买军备,多少钱都嫌不够。所以又没命地画,到处去筹款、做反战演讲。她说大哥哥,你别劝我,我是帮顾钦,也是帮我自己啊。佟琰琅只得随她去了。

他安慰齐氏道:“没事,让她做吧,不然她心里怕是不好受。”

顾钦重整旧部,举步维艰。战况不明,战士缺衣少粮。晏婉不允许自己什么都不做。顾赢出生不过两个月,晏婉便狠心断了奶,把儿子留给了大哥大嫂,带着募捐来的善款,独自一人踏上了归程。佟家已经举家迁往了大澳,孩子也会被带过去,有家人替她照顾着顾赢,她很放心。

船到沪上,晏婉一时联系不上顾钦,便索性留在当地组织义卖,民众纷纷解囊。活动办了两三场,就被东洋特务秘密逮捕了。抓走她的人,是她曾经的老熟人,程义川,现在叫作川上繁文的少佐。他的目的很明确,不把那份地图拿到誓不罢休。但晏婉坚持说不知道古墓的事情。程义川倒是很有耐心,也没有怎样难为她,只将她秘密软禁了起来。她这样的一个人质握在手里,有的是能派上用途的时候。

程义川丢给她画布颜料,让她画他们想看的东西。晏婉拿起画笔,只是笔下不是他们想看到的歌舞升平,也不再是宗教故事和美丽的女郎,而是她的所见所闻,侵略者的暴行、普罗大众的愤怒和反抗。

她画一幅,程义川毁一幅;他毁掉一幅,她再画一幅……程义川踩在被军刀割破的画布上,嗤笑起来,觉得这女人的挣扎如此无力又无谓。

“你一个只会画画的女人,能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也许我做不了什么,只会画画。但就像普通老百姓用他们无声的支持,战士用他们的枪,文人用他们的文字,画家用他们的画笔——我们手里的武器虽不相同,反抗却是一样的。”

她会为了孩子和顾钦好好活下去。但若不行,她也早抱定了死节的决心。晏婉向前一直觉得她和顾钦,像小说里的那种爱情故事。但到了后来,她渐渐感觉到,他们的人生是相互成就的。她给他的生命带来了色彩,而他为她的生命增加了厚度。如果没遇到彼此,他们或许都不会是现在这个人。她没有遗憾。

在这年深冬的一个夜里,晏婉被外面的动静惊醒。在一片凌乱的枪声里,她被人带离了那处小院子,逃出生天。

一切发生得太快,容不得她细问。到了码头,她被塞进一艘小渔船里,她借着夜色才看清楚一直拉着她奔跑的人的样子。大概出了汗,那人解开领口喘着粗气,低头检查枪里的子弹,说话的语速很快,“船会送你到后方去,你会有机会见到顾钦的。”

是严海澄,不,那颈子上一粒红痣分明就是她的四哥哥。

他同船夫快速低声交谈了两句,转身就要离开。晏婉红着眼眶,想叫一声四哥哥,但忍住了。她笑了一下,却没压住眼底的泪,“先生……”

严海澄停了下来,看向她。她目光里有很多东西。好像那个只知道撒娇,总是画得脸上、手上都是颜料的女孩子长大了。他蹙紧了眉头,“还有什么事?”

“先生,你长得很像我的四哥哥。要是有一天,你遇到和你长得很像的人,那个人,可能会是我四哥。”

严海澄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没说话。

“我的四哥哥很早就离家了。请你替我告诉他啊,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四哥哥,叫他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家里人的。”

月光下男人的眼睛里一片水光,他“嗯”了一声,转身和队友一起消失在夜色里。

晏婉不知道,这是人生里,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四哥哥。他像无数的人一样,湮灭在历史的洪流之中,甚至没有留下名字。

船到了宜城,张铁成早等候在码头。前方战事紧迫,将她安顿下来后,张铁成便走了。

男人上前线打仗了,这小城里大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彼此间互相照顾,互相扶持。很快晏婉就同左邻四舍熟稔起来,同她们一起给前方做冬衣、纳鞋底,去孤儿院照顾失去父母的孩子。虽然两人隔着千山万水,但一想到他们站在同一块土地上,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仰起头时看到的是相同的星与月——她也不觉得日子有多么煎熬。

在听闻她曾是老师后,邻居们欣喜地把她领到了宜城小学里,晏婉便重新走上了讲台做起了老师。

开春天冷得吓人。暴雪下了三天,北风呼啸着席卷大地,像是要把一切都卷走一样。晏婉睡不踏实,于寒夜里睁着眼睛看着窗户。

窗户前的书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罐子——其实也不是罐子。顾钦的信上说,是作战处的电灯泡,被炸坏了,但没有碎,他给切掉了底。有士兵凿冰捕鱼,他看到了,要了条极小的鱼,养到灯泡里——送给她的礼物。说万一养不活,还能炸了吃。

晏婉想到这里轻笑出声。这样坏的年代,也有独属于此间的浪漫。

远方的战场上,持续了几日的战斗也因为一场暴雪暂停了。

几日前顾钦收到情报,在他的辖区边界,一队友军遭遇了敌军主力部队,伤亡惨重,没有支援。顾钦带队救援,一起陷入了这场暴风雪里。这场战斗持续了四天四夜,现在暂时停火。侦察兵报告说敌军的增援正在路上,并且切断了我方的增援路线……

早晨第一缕阳光穿破云层的时候,晏婉裹上围巾穿好棉袄往学校走去。不少住得近的师生都已经到校了。学校里有几棵树被雪压倒了,她那间教室里的窗户玻璃也碎了一块。

大家自发地清扫积雪,清理残枝。晏婉从教务处领了纸和浆糊,仔细地把那破了的窗户糊上。手冻得有些僵硬,一不留神,碎玻璃划破了手指,指尖冒出了血。晏婉的心抽痛了一下,把手指放到嘴里吮掉了血。

窗外一片银装素裹,天地如此地干净。她多希望自己的双眼可以穿山越海,看一眼心爱的人。

雪下得纷纷扬扬,章拯弄来了点肉罐头,拿给顾钦。顾钦没留,让他拿去给兄弟们分了。还有一瓶酒,天寒地冻的,大家伙儿一人一口传着喝了。他靠在工事里冷硬的土壁上,从前襟口袋里拿了一张相片出来。是他们在底特律参观飞机建造厂的时候照的。那会儿晏婉还在掐着手指算,她的嫁妆能买多少架飞机……

顾钦唇边的笑意还未淡去,眼前人影一闪,有人猫着腰走过来。是友军的将领。两人几天前在战壕里碰了头。顾钦没料到对方会这样年轻,虽然脸上满是灰尘,但仍旧能看出奇得漂亮。他一直都用左手,顾钦后来才发现他没有右手,原来竟然就是早有耳闻的那位独手将军。互通了名姓,知道了对方的大名叫裴益。

裴益拿了一盒打开的罐头,一屁股坐到了他旁边,把罐头往他面前递了递,上头还插着两根树枝削成的筷子。

“都是打鬼子的亲兄弟,有饭同吃有酒同喝,你这都给我们了,算什么事儿?”

虽然不过认识几日,顾钦倒摸清了他的脾气。也不客套,接过来吃了两口又递还给他。

瞥见他手里的相片,裴益问:“你老婆?”

顾钦点点头。

“长得不错啊。有孩子没有?”

“有,还不到一岁。你呢?”

裴益忽然呵呵笑了两声,摘了帽子,弹掉灰尘。手指撸过寸头,“等老子打完了鬼子,老婆孩子就都有了。”仿佛自言自语。

顾钦微微笑了笑。裴益想起什么,也在身上摸了半天,才从怀里摸出一张已经很旧了的相片。相片上是个年轻的乡下妇人,大约极少照相,双眼像小鹿般惊慌。

“你太太?”顾钦问。

裴益摇头,“那个女人……”他没接着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头:“这是我一个弟兄的老婆。这小子掩护我,自己让鬼子炸死了。临死前叫我有机会去看看他那乡下才过门的媳妇。跟她说,他男人是条汉子,没做孬种。”

他翻过相片,背面的地址已经磨得几乎看不清了。那个女人,怕是永远等不到她丈夫的消息了。

“鬼知道老子有没有机会活着见他老婆。努,劳你也看两眼,万一我见不着,多个人,就多一成机会。”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身边有人在低声交谈,天南海北的方言,听不大懂,但似乎也是在说家乡的婆娘和孩子。他们这些人,谁没有妻儿父母,谁没有兄弟姐妹。只要他们多坚持一点,他们就多安全一点。

顾钦留心到裴益用手在地上无意识地划着什么,像是个什么字,没看清。这时候侦察兵急速奔过来,“师座,敌军的增援到了!”

“日他祖宗十八代的小鬼子!”裴益骂了一句,戴好军帽整理好枪支弹药,看了顾钦一眼。“干吧!”

“干!”

一场恶战就要开始了……

晏婉这节课教低年级的孩子画地图。

“我国的领土面积为1120多万平方公里,幅员辽阔。极北到唐努乌梁海的萨彦岭,极东到黑龙江和乌苏里江合流处的黑瞎子岛……”她画完了问:”你们看,中国的地图像什么?”

孩子们纷纷举手回答,说像什么的都有。稚嫩的声音,用着他们丰富的想象力,描绘着他们心中的祖国。

下课的时候,晏婉到办公室里休息。讲了半天课,嗓子隐隐作痛。有几个老师凑在一起,拿着报纸,神色凝重地讨论着惨烈的战况和时局。晏婉已经很久没收到顾钦的消息了。她默默听完,灌了一杯水,抱着讲义往班级里去。

路过高年级的教室,有个学生正在读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她默默念了两遍。良人远征,是这世间最残酷的等待。忽然一阵难以名状的悲痛从心底涌袭上来。晏婉到此时才觉得,唐诗三百首,最伤心的不过就是这一句。她连他的消息都不敢去打听,暮雪千山,只影空栖,害怕他从此以后也只会出现在她的梦里。

双腿忽然失去了力气,她差点站不住,倚着窗台滑下去,抱住膝盖埋头无声地哭了起来。

“是学生不听话,把小晏老师气哭了吗?”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她于泪眼蒙眬间抬起头,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眼前一人拄着双拐,笑望着她——是她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