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到即止,多则无益。(威廉·布莱克《天堂与地狱的婚姻》,第十版)
至此,弗雷德丽卡的练习簿,形态上已经变得与一般学生的摘录簿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她的练习簿里,窜动着一股不易平息的能量。一天夜里,在冲动的驱从下,弗雷德丽卡记下了一段逸事:
校外文学课结束后,在酒吧里喝酒时,汉弗莱·马格斯讲了一个他朋友的故事。他的朋友是位女性,就称之为“她”吧。她的母亲死后,除了一大笔债务和一台培根肉切片机,什么有用的像样的东西也没留给她。她母亲曾经开过一间店,后来倒闭了,那家店唯一留下来的就是那台培根肉切片机。她把培根肉切片机带到肉店的冷藏室,准备卖给开肉店的肉贩子,冷藏室里当时空无一人,她试图用培根肉切片机来割腕自杀,却怎么也无法将手腕放在靠近刀片刚好能顺利切断血管的恰当位置,而且冷藏室里冷得要命,她冻得实在无法继续自杀尝试,整个人瘫软在那儿,血溅得到处都是。汉弗莱·马格斯说:“可以说是血肉模糊吧。”低温阻止了她的失血,肉店的人发现她后,将她送进了医院。医院里的人帮她包扎起来,也将她的伤口缝合好。她居然挺喜欢医院的,在学了一点护理技术后,成了医院里的护理员。她在手术室内工作,她很喜欢这份工作,因为她感到被需要。我问培根肉切片机的下落时,汉弗莱·马格斯这么回答我:“问我没用,我可不知道培根肉切片机最后怎么样了。”我猜他的那位朋友大概卖了它。我猜那台培根肉切片机现在正在某处安然切着培根肉,实现着它当初被设计的功能。
这个故事有趣的点在于“培根肉切片机”这个词,就这个物品的存在功用而言,确如它被命名的那样,确如人们对它的叫法,它呼呼飞转的刀片有着无比精准的功能,但这个功能里并不包括切人。这是一个关于“一致性”和“非一致性”的故事,可能我多余的讲解,会叫人扫兴,以后我该学着有所保留。
两天后,她记述了另一件逸事:
一个女人端坐在维达尔·沙宣的发廊里,就是邦德街那一间。她的长发,那一袭她一直留着的长发,正在被剪成那种光滑柔顺、欢快活跃的中短发,贴着她棱角分明的颧骨,像是两块锋刃尖利的刀片。两个年轻人一起在她的后颈处工作。她的身体周围则滑落着、堆积着长发、缠丝、捆束、卷须,那些东西在不一会儿之前,还是她身体的组成部分。她的头发在她的领口部和颈间的皮肤上播撒,轻微地穿刺着。她身后一个男人屈身,弯向她的头部,把她的边缘呈尖形的两片头发放下来,令其自然垂坠到下巴的位置。他弄痛了她,因为她试图抬头看镜子,她每次不由自主地抬头时,都被身后一个男人轻轻按下去,虽然力气不大,也是会被弄疼;另一个男人则在她**脖颈上的颈椎骨那边劳作着,蜻蜓点水似的剪着。她可以清楚听到她的头发与他们手中剪刀相碰时发出的声音——是剪断粗丝线时的那种断裂声。其中一把剪刀时不时划擦着她的皮肤,是刀尖的触感,他仍在伤害着她。她几乎可以肯定,那把剪刀的主人故意在她身上制造着这些小小的伤口。她听到那两个挥舞着剪刀的男人在她头顶聊得意兴正浓:“你快看那边那个女的,你看她耀武扬威的样子,她以为自己是个可人儿啊,自以为了不起,她不过就是个活生生的倒霉鬼,看她拢在后面的那一坨头发,简直像是个肿大的淋巴结,她自己看不见吗?她肯定看不见那一坨头发又摇又摆,她觉得自己简直是活色生香,给她弄头发那个肯定就是这么跟她说的——秀色可餐,他把镜子放在一个对的角度,所以她才看不到他给她弄了个多叫人想去死的发型,后颈的头发越剪越高,想让她看起来精神,结果剪得都不剩什么头发了,就剩坑坑洼洼的头顶上那一个包。”两个男人嘻嘻哈哈,他们手掌下面那个女人也想抬起头来看看他们说的那个人,但被一把压下去。她心想:“我以后也不会忘了这件事,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记得。”人世间有那么多的凌辱,那么多的灾难,为什么她非要单单记着在发廊里发生的这件事?她身后那两个男人终于准许她抬头了。她穿透泪水,看到自己的样子。头发沿着她下巴的线条,剪成匕首的形状。那两个男人对她说:“你看起来真可爱啊!”发廊里在座的所有剪着一样发型的女人,都看起来一样“可爱”,当然,没剪那种发型的女人们除外。当她晃晃自己的头,她的发丝随着她的头轻盈甩动,然后又迅速回到原来那个完美的位置,她的颈项完全露出来了。她给了那两个帮她剪头发的男人小费,尽管她给得不太情愿。不过,她的新发型的确是挺漂亮的,不是吗?
这段描述比“我去了洗手间”那段有了显著的进步:至少,这段里面没有“我”,而且写出了个真实的故事,是弗雷德丽卡自己的故事。这给了弗雷德丽卡一种压倒性的审美快感,既是因为这些文字没有令她立即作呕,也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终于按照个人意愿做成了,也做对了一件事——按压着自己,逼出了一点像样的东西。就像那两个男人按压着她的头,她不置可否的是:“被按压,是不是也是乐趣的一部分?”发廊里的见闻、感受曾让她难以释怀,不过,在此刻却成为她开心的理由,而且她有了好看的发型。她把这一切与对拼贴文、培根肉切片机、尼采、布莱克和《分裂的自我》的思索做了对照,她认为她的个人体验尽管不是其中的一部分,却有着与之感知上的接近。她因此有了收获。
[1] 圣依纳爵·罗耀拉,依纳爵又译为伊格纳丢(Saint Ignatius of Loyola, 1491—1556),西班牙人,耶稣会创始人,罗马公教圣人之一。
[2] 维多利亚拼贴(Victorian Scraps),是一种发源于19世纪,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当政时期的艺术拼贴。
[3] 阿加莎此处戏谑地引用了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作于1638年的田园诗《利西达斯》(Lycidas,也译为《黎西达斯》)中的一句,原句是:“Comes the blind Fury with th’abhorred shears.‰
[4] 在英文翻译成中文的过程中,为保证词句通顺,本书中拼贴文的译文中会有少量字词与拼贴前的译文略有不同。——编者注
[5] 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 1844—1889),英国诗人、罗马天主教徒及耶稣会神父。
[6] R.D.莱因(R.D.Laining)指的是罗纳德·大卫·莱因(1927—1989),英国精神病学家。
[7] 狄奥尼索斯(Dionysus),又译为:狄俄倪索斯,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8] 泰坦(Titan),希腊神话中一组神的统称。
[9] 匝格瑞俄斯(Zagreus),亦译为扎格柔斯,希腊神话中的神祇,被认为是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