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事的确会发生。”
“我和马库斯,我们孩提时就认识了,但当时他成熟得不像个孩子——我也一样,我也自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还好,我相当不介意等待——甚至是喜欢等待,直到被他看见,而且在等待中,我可以不间断地工作,做我想做的事情。我对神经细胞和记忆有一种假想——是关于学习行为的本质研究——说是假想,其实是一种有真凭实据的推想……啊,我总是跟你说这么多话,会不会令你厌烦?”
“我的工作就是听人说话。”
“我希望你不仅仅把我当成你工作内容的一部分。我是说,我把你当成一个可以倾诉和交心的对象,我会一直这样看待你——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谈过马库斯,但这些话我全都一整套一整套地收纳在脑中。”
“如果我对你坦白以告,你可能不爱听。”
“你就说吧,像我对你如此坦诚一样。”
“我觉得你应该考虑一下卢克·吕斯高-皮科克,用另一种眼光看待他。”
“你不是真那样想的吧?你不像是会这样说的人。”
“我必须依理智行事,我相信好的判断力会让成事的可能性更高。”
“在这个世道中,你这种想法行不通吧?”
“的确行不通,我认同。”
“但恋爱却不受控地随时随处发生。”
丹尼尔大笑起来:“真是随时随处!”他接着说,“如果我们能参透人类的学习行为……”
“其实那全都是生物化学反应。恋爱、学习,诸如此类,其他情感和行为也不脱离这个范畴。也不要说,如果提前知道,或者提前看到——那都不会让事情发生任何改变,因为事实上,就是那样的,就是那样的吧。”
弗雷德丽卡去了帕丁顿站。她就站在出发与抵达的出入口那边。她口干舌燥,她心急如焚,她血脉贲张,她形单影只。她的棕色单肩包无精打采地垂在她亮绿色的宽摆裙边上,摇摇晃晃地贴着她的臀部。她细长、瘦弱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发颤。她的眼睛急切得快要冒出火来。对了,她终于剪短了自己的头发,她现在的发型让她看上去像戴了一顶古铜色的帽子,或头盔,尖尖的发尾时不时舔舐着她的颧骨。她此时的等待不似以往,不是夜里在她居住的地下室里,等待约翰·奥托卡尔时心中涌动的那种不安的活力,她现在的心情很极端,带有卑贱又无耻的念头。
她等待的火车缓缓进站,她鼓足力量挪动着双腿往闸口的护栏那边走。这是一列很长的火车,往闸口走的路也很长。她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被挤来挤去,她只好极目远眺,怕错过什么。乘客从火车上纷纷下车,从远处,她就看到红发的来者上蹿下跳,朝她这边飞快移动;她听到砰砰砰的声音,那是急促地敲击着地面的脚步声;她看到一个结实的身影,在来者身后亦步亦趋。朝她直奔而来的人穿着一件她认不出来的新夹克衫,她没见过那件衣服,那不是她买给他的,除了夹克衫,来者还穿着簇新的闪亮的小皮鞋。来者终于来到她跟前,把头一下子扎在她的**,因为他的身高只能到她那里;他的双手摩摩挲挲地绕到她背后,接着便紧抓住她的后背,再也不松手;她赶紧蹲下,好与他拥抱,两人像上了锁一般死命抱着,不想分开,与其说拥抱,不如说是对彼此不能释手的紧抓不放,那个小小的身躯要是能回到那个女人瘦削至极的身体里,他一定选择钻进去,再也不要被生出来。他无意识地踢打着她的腿,攥着她的颈子,揪掉了她的单肩包。她跪在肮脏的水泥地上,好扶持、支撑着他。他不停地大呼小叫,字字句句刺进她耳里,也插进她心里。
“我恨你的头发,你剪掉了你的头发,我恨你的头发。你剪头发之前都不告诉我,我恨你!你的头发好难看,我觉得真难看,我一点也不喜欢!”
他的两只小手**着伸进她柔顺的头发里,就是脸颊周围那两撮,弄乱了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发揉得像杂草丛,用力地拉扯、揉搓。本来剪得整齐的一个发型,已乱作一团,她或多或少变回以前的样子。
皮皮·玛姆特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带着利奥的书包和行李箱,把箱包撂在弗雷德丽卡身前。皮皮·玛姆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大口喘着气,她穿了一件红、白、蓝格子的衬衫式收腰连衣裙,脚上是其乐牌的坡跟皮凉鞋。她根本没有要跟弗雷德丽卡说话的意思,她只对利奥说了句:“好了,再见了,利奥。快点回来哦,我们都会想你的。”
利奥转过身来,面向皮皮·玛姆特,一只手还抓着弗雷德丽卡的头发,仰起脸来,等待被皮皮·玛姆特亲吻。皮皮·玛姆特俯下身子要亲利奥。她的脸很靠近弗雷德丽卡的脸,皮皮·玛姆特噘起了嘴,那一刻弗雷德丽卡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皮皮·玛姆特会朝她脸上吐口水。只是,皮皮·玛姆特眼中噙满泪水,她亲完利奥之后,泪水狂流不止,滴在利奥长着雀斑的小巧的脸颊上。
“我们不是过了挺棒的一个假期吗?”皮皮·玛姆特对利奥·瑞佛说。
“是非常棒的一个假期。”利奥说,“告诉我的马儿小黑,告诉它,我一定会回去的。”
他的一只手仍然使劲揪着弗雷德丽卡的头发,是一大把头发,另一只手擦拭了自己的脸颊。他的动作力道拿捏不准,弄得弗雷德丽卡很疼。
“谢谢你。”弗雷德丽卡向皮皮致意。
“请不要——不要谢我。”皮皮说,“如果我能做主的话……”她没有说完自己的话。
“走吧,利奥,”弗雷德丽卡对利奥说,“我们回家吧。”
弗雷德丽卡的眼泪不知道何时已经蓄满,说完这句话,泪水如雨滴般不断滚落,从她的下巴跌落到利奥肩头。她不知自己为何此刻非要落泪,她说不出一个原因,但就是无法自抑。她一把抱起利奥,她的手清楚地记着利奥的胸、利奥的腰、利奥的重量。
两个女人气恼又无助地哭着,利奥起先是毫无头绪地看着她们俩,后来他的注意力被一只鸽子牵走,鸽子紧贴着车站的顶盖低飞着,翅膀上洒着荧光。
[1] 贵格会(Quaker),又称公谊会或者教友派,是基督教新教的一个派别。
[2] 奥尔德玛斯顿(Aldermaston),位于英国伯克郡的核武器研究机构所在地,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反核武器游行在此频繁举行。
[3] 让·拉辛(Jean Racine, 1639—1699),法国剧作家、诗人。
[4] 这两句话出自于拉辛1677年的悲剧作品《费德尔》(Phèdre)。
[5] 出自莎士比亚的作品《冬天的故事》(The Winter’s Ta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