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第二天,新治捕鱼归来,提着两条用稻草穿腮吊起来的五六寸长的老虎鱼,朝灯塔长宿舍走去。爬到八代神社后面的时候,他想起还没有感谢神灵迅速赐下的恩宠,便绕到前面,献上了虔诚的祈祷。

祈祷结束后,他望着已经笼罩在月光下的伊势海,做了个深呼吸。朵朵夜云浮在大海上空,宛如古代诸神。

小伙子感到,他周围这丰饶的自然与他自己达成了无上的和谐。他深深吸入的空气,仿佛是大自然不可见的一部分,渗入了小伙子身体的深处;他听到的海潮声,仿佛是大海的巨潮同他体内朝气蓬勃的血潮在合奏共鸣。新治的日常生活并不需要音乐,这无疑是因为大自然本身就满足了他对音乐的需求。

新治把老虎鱼提到眼前,冲着那长着刺的丑陋鱼头吐了吐舌头。鱼分明还活着,却纹丝不动。于是新治捅了捅鱼的下颌,一条鱼立刻在空中蹦跶了一下。

小伙子舍不得让幸福的幽会过早到来,就这样磨蹭了一路。

灯塔长和夫人都对新来的初江抱有好感。上一刻还以为她沉默寡言,不讨人喜欢,谁知下一刻她就少女气十足地笑了起来。她虽然看上去有点呆,但其实相当机灵。礼仪学习会结束的时候,其他姑娘都没意识到,初江却飞快地收拾好她们喝过的茶碗,一边洗刷,一边帮夫人清洗了别的东西。

灯塔长夫妇有个在东京上大学的女儿,只在放假时才回来。夫妇俩就把常来家里的村中姑娘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真心实意地关怀她们的境遇,为她们的幸福而高兴,就像那是自己的幸福一般。

灯塔长已经守了三十年灯塔,性格固执,还会用惊雷一样的大嗓门怒斥偷偷潜入灯塔探险的村中顽童。孩子们都很怕他,但他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孤独让他根本不相信世上还有心怀恶意的人。在灯塔上,最好的事情莫过于有客人来访。无论是在哪座偏僻的灯塔,远道来访的客人都不可能暗藏恶意。何况,只要被当作稀客受到坦诚的款待,无论是谁,即便怀有恶意,也都会消散的。事实正如他常说的那样:“恶意走不了善意那样远。”

灯塔长夫人也是非常好的人。她过去曾是乡村女校老师,漫长的灯塔生活更让她养成了读书的习惯,于是她就像一部百科全书,无事不通。她既知道斯卡拉歌剧院位于米兰,也知道东京的某位电影女演员最近在什么地方扭伤了右脚。在辩论中驳倒丈夫之后,她又会专心为丈夫缝补袜子、准备晚饭。客人一来,她就会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村里有人对这位夫人的雄辩听得入了迷,竟然拿自己沉默寡言的老婆来做比较,然后多管闲事地同情起灯塔长来。不过,灯塔长非常尊重夫人的学识。

灯塔长的宿舍是三间平房,一切都和灯塔内部一样,收拾得干干净净,擦拭得光亮如新。柱子上挂着海运公司的日历,餐室地炉里的灰总是弄得平平整整。即便女儿不在,客厅角落的书桌上也摆着法国洋娃娃,蓝色的玻璃空笔盒在桌上闪闪发光。屋后还放着铁锅澡盆,烧的是灯塔用的机械油残渣转变成的煤气。和脏兮兮的渔夫家不一样,这里连挂在厕所门口的靛蓝色手巾都总是洗得清清爽爽。

一天大半的时间,灯塔长都坐在地炉旁边,吸着插在黄铜烟管里的“新生”牌香烟。白天灯塔里毫无生气,只有年轻的灯塔员在值班小屋里记录着船舶通行情况。

那天临近黄昏时分,尽管没有上次那种聚会,初江还是带着一包用报纸裹起来的海参来了。在藏青色哔叽连衣裙下,她穿着一双肉色的长棉袜,外面还套着红短袜。毛衣还是常穿的那件绯红色的。

她一进门,灯塔长夫人就马上直率地说:“初江,穿藏青色裙子的时候,袜子配黑色的才好。你应该有吧?有一次你穿着来过。”

“嗯。”初江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在地炉旁坐下。

上次学习会上,大家多多少少都有点正襟危坐,夫人也是一副讲课的口气。这一回,夫人在这地炉旁像换了个人似的,带头聊起了家常。每次见到年轻姑娘,夫人就会从一般恋爱观谈到“你有没有意中人”。有时候,见姑娘忸忸怩怩,连灯塔长也会提出些让人难为情的问题。

天色开始暗了,夫妇俩再三劝初江吃过晚饭再走。但初江回答说,老父亲一个人在家等着,自己必须回去,然后主动帮助灯塔长夫妇准备晚饭。她先前连端上来的点心也没吃,只是埋着通红的脸,可一进厨房她就突然精神起来,一边切海参,一边唱起昨天从伯母那儿学来的伊势民谣。这曲子是在盂兰盆节跳集体舞时唱的,在岛上流传甚广。

…………

高衣橱、长衣柜、旅行衣箱,

既然带走这许多,

就别想着再回来。

母亲哟,听我说,这个我可做不到。

东边阴来就刮风,

西边阴来就下雨,

就算载了千石物,

只要不再吹顺风,哟咿喂,船儿去了也要回。

…………

“哎呀,我来岛上三年都没学会的歌,初江你已经学会了啊。”夫人说。

“因为这和老崎那边的歌差不多啊。”初江说。

这时,漆黑的屋外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声音从暗处唤道:“打扰啦。”

夫人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这不是新治吗?哎呀,还有鱼,谢谢啦。孩子他爹,久保送鱼来啦。”

“总是麻烦你,太感谢了。”灯塔长说,并未从地炉旁离开,“快进屋吧,新治君。”

就在这你一言我一语的纷乱之中,新治和初江交换了一下目光。新治微微一笑,初江也微微一笑,但突然转过身的夫人瞥见了两人的微笑。

“你们俩认识呀。嗯,毕竟是个小村子嘛。这样更好。新治君,快请进吧……啊,最近东京的千代子来信了,还特意向新治问好呢。千代子八成喜欢上新治了吧。她马上就要放春假回来了。到时候来玩啊。”

这句话给正要进门的新治当头淋了一盆冷水。初江转向水槽,没有再回头。小伙子则退回到夜色之中,灯塔长夫妇再三挽留也不进来,只是在远处鞠了个躬就转身离开了。

“新治挺爱害羞呀,孩子他爹!”

夫人说笑个不停。整个屋子都回**着她一个人的笑声。灯塔长和初江都没有应声。

新治在拐过女人坡的地方等初江。

灯塔周围暮色苍茫,而在这个坡上的拐角处,依然残留着一抹曚昽的落日余晖。虽然松影重重,眼前的大海却铺满残光。今天,春天的东风第一次从海面吹来,吹了一整天,但到傍晚也不刺骨。拐过女人坡,连这股风也消失了,只有那薄暮的沉静光芒从云缝中流泻下来。

歌岛对面的短岬延伸到海中,岬角断断续续,几块岩石劈开白浪,昂然耸峙。海岬附近格外明亮。海岬顶端矗立着一棵红松,那沐浴着夕阳余晖的树干清晰地映入了小伙子视力极佳的眼中。霎时,树干上的光芒消失了。仰头一看,天上的云层黑压压一片,群星开始在东山的尽头闪烁。

新治把耳朵贴在岩角上,听到了走下灯塔长宿舍家门前的石阶、沿着石板路向这边走来的细碎脚步声。出于恶作剧心理,他打算藏在那里吓初江一跳。可是,随着那可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又担心吓着姑娘,反倒用口哨吹起了刚才初江唱过的伊势民谣中的一节,好让对方知道自己在哪儿。

…………

东边阴来就刮风,

西边阴来就下雨,

就算载了千石物,

…………

初江拐过女人坡,好像没有发现新治在那里一样,迈着同样的步伐径直走过。新治连忙追上去。

“喂——喂——”

尽管他在背后呼唤,少女还是没有回头。一筹莫展的小伙子只好默默地跟着少女走。

在松林的包围下,道路变得黑暗险峻起来。少女打着手电筒照亮前路,步伐越来越慢。不知不觉间,新治竟走到了前面。伴着一声轻微的惊叫,手电筒光柱像腾空而起的鸟儿一样突然从松树树干飞向树梢。小伙子灵敏地转过身,把摔倒的少女抱了起来。

虽说这样做是形势所迫,但刚才自己埋伏在路边,吹口哨发信号,还一路紧追不舍,简直就是一副小流氓嘴脸,小伙子不由得深感羞愧。于是,他扶起初江后,并没有重复昨天那种爱抚,而是像哥哥一样温柔地拂掉少女衣服上的泥土。泥沙掺半的干燥泥土一拍就掉了。所幸初江好像没有受伤。在这期间,少女像个孩子似的把手搭在小伙子壮实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初江寻找从手中掉落的手电筒,它就躺在两人背后的地上,展开一片扇形的淡淡光亮。光照射到的地方铺满了松针,岛上深沉的夜色包围着这一点微茫的亮光。

“原来在这儿呀。八成是摔倒的时候甩到背后去了吧。”少女高兴地笑道。

“你在生什么气呀?”新治认真地问。

“还不是千代子的事。”

“傻瓜。”

“你们之间没什么吧?”

“什么都没有。”

两人并肩前行,拿手电筒的新治像领航员一样逐一指点着不好走的地方。因为没有话题,原本沉默寡言的新治只好结结巴巴地说开了:

“总有一天,我要用工作攒下的钱买条机帆船,和弟弟一起运输纪州的木材和九州的煤炭,让母亲过上舒服日子。等我老了,也会回到岛上享享清福。不管航行到什么地方,我都不会忘记这座岛。我要和大家一起努力,让岛上的景色成为全日本最美的(歌岛的人都这样认为),还要让岛上的生活比任何地方都和平,比任何地方都幸福。不然的话,谁都不会想起这座岛了。不管外面世道如何,那些极其恶劣的习惯总是在传到岛上之前就消失了。大海啊,只会送来岛上需要的正直善良的东西,保护留在岛上的正直善良的东西。所以,这座岛上没有一个小偷,总是生活着一群真正的男子汉,他们真心实意、踏实肯干、任劳任怨、爱情专一、胸怀勇气,没有半点卑劣之处。”

当然,这番话说得语无伦次,断断续续,没有那么条理清晰。但小伙子还是以罕见的辩才,向少女一股脑儿地讲出了这些话。初江没有作答,只是不住地点头。她没有显露出丝毫厌倦,表情上充满了真诚的同感与信赖,这让新治喜出望外。在这次严肃交谈的结尾,为了避免被当作不正经的人,小伙子故意省略了自己向海神祈祷时说的最后那句重要的话。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碍两人,道路也彻底笼罩在茂密树林的阴影之中,但这次新治没有握住初江的手,更没有想到去接吻。昨天黄昏在海滨发生的事,似乎完全不是出自他们两人的意志,而是由外力导致的意想不到的偶发事件。为何会发生那种事,真是不可思议。他们最后只是勉强约定,下个休渔日的下午在观察哨见面。

经过八代神社后面的时候,先是初江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叹,停下了脚步,然后新治也站住了。

村子里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恰如一场无声的华丽祭典的开场,所有窗户中都闪烁着明亮而坚定的光芒,同烟熏火燎的煤油灯截然不同。村庄从暗夜中苏醒过来,浮现在他们眼前。长期故障的发电机修好了。

进村前,两人分道而行。初江独自走下了许久没有被室外灯照亮的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