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进入夏季,傩村的雾气散去了,又到了晾晒老人的时节。
照例唱傩戏,都快成化石了,还记得那些唱词。
混沌初分浊与清,元皇正气毓全真。
内含太乙冲和道,外现文元宰辅身。
保举科名同殿试,权衡嗣续应民祈。
自从周始随机化,货币纲常阴骘深。
…………
歌声飘飘****。实在是难得一见的闹热。
秦安顺把锄头横在新翻出的泥土上,坐下来燃上一支烟,眯着眼听远处忽高忽低的歌声。
最多两天,墓坑就能完工了。接下来还要选一些方正一点的石块,垒坟用。墓前得种上一株紫荆树,要是运气好能碰上开两色花的就更好了。还得种上一圈小叶冬青,这样才叫有了门庭。
挖掘墓坑真是个体力活,不过还好,累了可以和婆娘、娃娃说说话,或者给老婆子唱段傩戏。眼下时间最要紧,得赶在六月前把该摆布的摆布好。把该忙的忙完,能腾出点时间去和寨邻们说说话,去附近的山林里走走,再拿出一天的时间好好看看太阳升起落下,那就算没啥念想了。
站起来抓起锄头,秦安顺看到了傩村最通透的一片天空,没有云彩,一丝丝都没有,瓦蓝色,仿佛一面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棉布。
秦安顺忽然发现,盘旋在头顶的那群乌鸦竟然全都消失了。
乙酉年六月十八。
夜静悄悄的,秦安顺躺在**,气若游丝。他的萎谢让床边的颜素容大惑不解。前几日还神清气爽,短短两天,就如同昙花般凋谢了。
本来今晚她没准备过来,想着该和父母好好吵一架。这些日子不断地努力,母亲都流露出了难得的厌恶,她觉得应该再接再厉,巩固已有的战果。一晚无觉,起来梳洗完,正准备给吵架找个切口,忽然想起前两天秦安顺跟自己说:想吃顿新鲜肉。
几乎没想,她就奔镇上去了。
割上肉回来,她就直奔秦安顺这里来了,进院喊了两声没人应,进屋一看,秦安顺躺在**,一脸灰白,像块被快速烘干的鱼片。
“我去喊人!”她对秦安顺说。
刚准备掉头,秦安顺喊住了她。
“还走不了。”秦安顺艰难地露出一抹笑。
“我能做点啥?”颜素容问。
“让你爸把墙脚的那架犁铧拿走吧!他惦记好长时间了。”顿了顿,秦安顺接着说,“烦劳你给我两个儿子打个电话,号码我写在大门上了。”
说完伸手指指屋角的矮凳,矮凳上放着一张伏羲傩面。
抖抖索索戴上了面具。
灼人的喧闹,母亲痛苦的叫声从厢房那边传过来。
三婶高喊:热水,把烧好的热水端进来。
哎!奶慌张地应。
三婶又喊:用力,用力,就快了,就快了。对对对,就这样。
接着是一声清脆的啼哭。
摘下面具,秦安顺露出一窝浅浅的笑。
天气稍稍有些好转,两个儿子把秦安顺搬到院子里。阳光不算朗照,遮遮掩掩。
躺在椅子上,秦安顺闭着眼,额头上一片灰白。
恍惚间,又见到了那两个人,一般高矮,一般面相。额头凸大,下巴尖削,挂着青髯。
两个人立在秦安顺身边,安安静静伫立着。
抹抹额头,秦安顺自己站了起来。走出院门,门口那棵紫荆树又开花了,淡蓝色花串,依旧有蜜蜂在嗡嗡飞。此刻的傩村,呈现出难得一见的景致,淡黄色的光芒铺满了远近的山石林木,有着巨大翅膀的飞鸟在无垠的蓝天上滑翔。
途中又看见了爷奶,急慌慌赶路。
爷脚步慢了些,奶就吼:快点噻!回去给孙子熬米粥。
不紧不慢赶着路,傩村很快被抛得远远的了。回身,能听见大人呼叫小孩子的声音,还有狗吠。
很快傩村不见了,不远处那片平整的开阔地上,依旧有人围着火堆在跳舞。
一炷檀香两头燃,下接万物上接天,
土地今日受请托,接引游子把家还。
…………
纯正的归乡傩。
秦安顺情不自禁移过去,一个人递给他一个面具。
接过面具戴上,双手一抬,秦安顺大喝一声:“呔,左右神灵听我言。”
立在远处那个干瘦的黑袍人忽然开腔了:“哎!回转不?”
秦安顺没理会,横空戳出一指,朗声喊:“归乡游魂站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