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1 / 1)

傩面 肖江虹 1226 字 5个月前

见到母亲那天是鬼节。

正午,在院子里烧完纸钱,秦安顺从箱子里翻出伏羲傩面。每年鬼节,都要唱一出扫秽傩。扫秽傩嘛,扫除污秽,免得沾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套上面具,念完附神诀,就见到母亲了。

时节是初夏,有高照的艳阳。傩村的山山水水在阳光下格外真切,能见到日头带着的晕斑,这说明朗照只是暂时的,接下来月余,傩村就将被雨水浸泡。唯一拿不准的是雨水洒落的时辰,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或者眨个眼。

母亲站在院门口,穿一件小夹袄,夹袄上有碗口大的牡丹花,白边布鞋,看上去是赶了远路,鞋上覆了一层灰。秦安顺惊异于母亲的年轻,从头到脚都是新鲜的气息。要不是左眼那枚黑痣,秦安顺真认不出来。

母亲从院门边缓缓折进来,脸上写满了通红的羞涩,目光躲躲闪闪地四下张望。

跟着母亲一道的还有一个女人,秦安顺认得她,母亲娘家那边的二姑,嘴皮子特别利索,常做些保媒拉纤的活。隔着院门,二姑甩开嗓子喊:屋里有人吗?

屋头应一声,一个人转了出来。是父亲,看来是精心准备过了的,穿一件还能窥见线缝的对襟衫,脚上是崭新的白布鞋,头发像刚蹚过风的半坡地,整齐地向一个方向倒伏着。站在檐坎上,父亲似乎慌张更甚。两手在面前握着,不停地搓揉,往院门边瞟了一眼,连嘴唇都在抖动。

二姑大剌剌别进院子,回身看了看,母亲还停在院门边,头低着,一只手攥着衣角,脸红得更厉害了。转过去牵了母亲的手,二姑说:上刑场吗?拐弯抹角的。扯着母亲走进院子,二姑又喊:老秦家不错呀!屋顶茅草都换成瓦片了。

喊完颇为得意地看了母亲一眼。

上了檐坎,父亲和母亲擦肩的一瞬,四目相对,立刻弹开,两张脸能煎熟鸡蛋。

进屋前,母亲弯下腰,轻轻拂去鞋面上的积灰。

晚饭丰盛空前,居然有新鲜肉。从头至尾,父亲的筷子都没伸进肉碗。倒是奶奶热情非凡,笑着不停往母亲碗里夹菜。看得出,她对未来的儿媳很满意。二姑假作嗔怪,对奶奶说:哦哟!还没过门呢,就这样待见了?母亲羞红了脸,假装狠狠瞥了二姑一眼,说:姑呢!瞎说啥呀?

饭后一家人坐在堂屋闲聊,天南海北,山里山外,不时夹杂些嬉笑。秦安顺无聊,搬把椅子坐在墙角看热闹。母亲和父亲的心思不在话题上,满腹心事,说到好笑处,跟着咧咧嘴,算是配合。

母亲在世时,秦安顺没见过母亲的羞涩。印象中的母亲,是扯着嗓门在村头破口大骂的那个粗粝的乡下女人:秦安顺!你个狗日的,天都黑尽了还在外头疯跑,小心野鬼逮了你去。

母亲原来也会羞涩。

闲话扯尽,奶奶瞥了母亲一眼,悄声对二姑说:你觉得有谱不?

二姑撇撇嘴,笑着摇摇头,凑过去咬着奶奶耳朵说:姑娘眼光高,谁都拿不准。

秦安顺咧着嘴笑着大声喊:我拿得准。

母亲和二姑被安排在西厢房。透过面具,能看到厢房刚翻新过,墙上涂过白色的石灰,油灯映得四下亮亮堂堂。**铺的盖的都是新换的,那床铺盖秦安顺认得,深灰色老布料,一直盖到秦安顺十八岁,最后都成了一坨死棉,母亲还是没舍得扔,送给了一个串寨的流浪汉。

众人安歇,秦安顺也有些累了。倚在门槛上,能见到旧时的村庄,除了树木矮小些,月色明朗些,真看不出差别。

卸下面具,秦安顺燃支烟,烟火在一团暗黑中眨着眼。

眼前的庄子要晦暗得多,远处近处的山廓都见不着,能听见夜莺的鸣叫,从东首过来,嘶叫着往西头去了。

重新戴上面具,夜色有了微光,没见着夜莺,只有水田里不知疲倦的蛙鸣。

身后突然传来响动,回过头,秦安顺看见母亲蹑手蹑脚从屋子里出来,气息粗重,借着幽幽的暗光发现了墙角的一双布鞋,那是父亲的鞋子。轻轻过去,母亲掂起父亲的鞋子,从怀里掏出一根稻草,仔细丈量了鞋子的长度,掐去稻草多余的部分,又小心翼翼塞进怀里。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猫叫,母亲一个激灵,惊惶地四下张望,立了片刻,才弯着腰把鞋子摆回原位。踮着脚点出去几步,回身看了看,确信鞋子摆放的位置没了破绽,才返回里屋。

秦安顺喉咙忽然一阵干涩,眼角倏地潮湿了。

在他的记忆里,母亲和父亲的争吵从他的童年一直持续到中年。大事吵,小事也吵,甚至商量事情用的都是吵闹的方式。

父亲是在冬天去世的,寒热病,身上捂了四床被子还说冷。母亲在父亲大病的日子里仍然秉持她一贯的恶声恶气,给父亲掖被子都不忘咒骂几句。

“要死早死,折磨人!

“看你这卵样,干脆直接捂死得了。”

在**抖抖索索挨了两个月,父亲在立春前两天死去了。那时候秦安顺刚进入东村傩师的门下,还没有戴脸子唱傩戏的资格。师傅唱完离别傩后告诉他,父亲从头到尾都在叹气,说冷清得很,连个吵架的人都没得。

父亲走后,母亲就变得寡言了。搬个椅子在屋檐下一坐就是一整天,眼睛撵着日头跑。这样孤寂无声地枯坐了半年后,母亲也走了。无病无灾,头晚还跟着剥了半箩筐玉米,第二天午饭时刻了还没见着下床,等跑去一看,都凉透了。

摘下面具,秦安顺抹去眼角滑出来的两行老泪,硬手硬脚摸进西厢房。拉开灯,**堆积着陈旧的冰冷,站在门边盯着空****的床铺看了半天,秦安顺转身轻轻拉上门,转到东边厢房去了。

叽喳的鸟叫声把秦安顺唤醒过来,旋身起来,在床沿坐了好久,他都不晓得要干啥。户外的鸟叫声起起落落,更把里里外外衬托得清寂幽暗。

面具在枕头边,发出暗黑的瓦亮。

沉默片刻,秦安顺伸手捧起了面具。

出门来,母亲和二姑正道别,母亲站在院门边低头不语。二姑过去,拿肩膀碰了碰母亲,低声说:说句话呀!哑巴了?

母亲红着脸说:叔,还有叔娘,我走了,你们有空闲来家耍。

爷和奶慌不迭点着头。

二姑又扯扯母亲,说:还有呢?

母亲抬起头,看了看立在院中的父亲,脸红得更厉害了,半天才嚅嗫着说:那个,那个那个啥,有时间来家耍。

说完转身顺着路跑走了。

二姑在后面追着喊:鬼姑娘,那个啥?到底是啥嘛?连哥都不晓得喊一声。

秦安顺倚在大门上笑,笑得摆来摆去的。

此刻,太阳出来了,照着院门边那棵紫荆。

花开得正繁盛,仿佛无数张幸福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