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厨房内外的灯光已经熄灭,阿里正坐在门前台阶上打盹,车灯在他的昏睡的脸上一晃,把他惊醒了。他跳起来,连忙拿着手电筒在汽车房前边照路。

“好了,阿里,去睡觉吧。”

他走进空****的房子——他已经忘记寂静竟会有这样深沉的音调。不止一次他回家很晚,露易丝已经入睡,但是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哪一次寂静像今天这样令人心安、这样无法攻破。他的耳朵过去总是倾听着——尽管无法听到——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和细小动作的微弱声响,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倾听的了。他走上楼,向卧室里望了一眼。什么东西都清理走了,这里已经没有露易丝离开或来过的痕迹:阿里甚至还把桌上的照片也收起来放在抽屉里。真的就剩下他一个人了。浴室里一只老鼠响动了一下,铁皮屋顶哗啦啦地响了一阵,一只晚归的秃鹫正落下来过夜。

斯考比在起居间里坐下来,两只脚搭在另一张椅子上。他还不想上床,但是他很困,这一天过得多么长啊。现在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可以为所欲为,做出最荒唐的举动来:他可以在椅子上而不在**睡觉。悲哀从他的心上一层一层地剥落,留下来的是宁静自得的感觉。他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露易丝快乐了。他闭上了眼睛。

一辆汽车驶离大路向他的住房这边开过来,车灯的亮光在窗户上一闪,斯考比惊醒了。他猜想来的是辆警车——这天夜里他是值勤警官,可能来了一封紧急的、多半毫无必要的电报。他打开门,发现尤塞夫站在台阶上。“对不起,斯考比少校,我路过这里,看见你还没有熄灯,我想……”

“进来,”斯考比说,“我这里有威士忌,或者你更喜欢喝一点儿啤酒……”

尤塞夫显得很吃惊的样子说:“你太殷勤了,斯考比少校。”

“如果我同一个人熟到张口借钱的程度,我当然应该殷切地接待他。”

“那么就喝一点儿啤酒吧。”

“真主许可吗?”

“真主不知道什么是罐装啤酒和威士忌,斯考比少校。我们需要用新时代的精神解释他的教义。”他看着斯考比从一个放着冰块的箱子里取出酒瓶来,“你没有电冰箱吗,斯考比少校?”

“没有。我的电冰箱缺少一个零件,我想,也许要一直等到战争结束才配得上。”

“我可不能容忍这个。我有几台多余的冰箱,我给你送一台来吧。”

“噢,我这样对付着就成了,尤塞夫。我这样已经两年了。这么一说,你是从这里路过吗?”

“啊,准确些说,不是路过,斯考比少校,这不过是那么一说。事实上是,我一直等着,直到我确信你的佣人都睡着了才到这里来。我的汽车是从汽车库租来的。我自己的车太显眼了。我没带车夫来。我不想让你为难,斯考比少校。”

“我再说一遍,尤塞夫,要是我可以从一个人那里张口借钱,我绝对不会不承认我认识他。”

“你为什么老谈这件事,斯考比少校?那不过是一桩金钱事务。四分年息利钱并不低,有时候我要的利息更高,那是我觉得借钱的人不够牢靠。我希望你让我给你送来一台冰箱。”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首先,斯考比少校,我想知道一下斯考比太太的情形。她的舱位舒服不舒服?她还需要不需要什么东西?轮船到拉各斯[46]的时候要靠岸,不论她需要什么我都可以派人送到船上去。我可以给我的代理人拍个电报。”

“我想她什么都不缺了。”

“其次,斯考比少校,我想同你谈谈钻石的事。”

斯考比又把两瓶啤酒放在冰块上。他用缓慢、温和的语调说:“尤塞夫,我不想让你把我当作这样一个人:头一天向人借了钱,第二天为了自我安慰就把债主侮辱一顿。”

“自我?”

“别管这个字了。自尊心。随便你叫它什么吧。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俩在金钱事务上可以说是伙伴,这一点我不想否认。可是我对你承担的义务,却只能严格地限于付给你四分利息这件事上。”

“我同意,斯考比少校。这些事你从前就已经说过了,我完全同意。我也再说一遍,我连做梦也没有想过求你替我做什么事,我倒宁愿替你做些事。”

“你真是个怪人,尤塞夫。我相信你真的是喜欢我。”

“是的,我喜欢你,斯考比少校。”尤塞夫坐在椅子边上,又粗又壮的大腿上硌出一道深印;除了在自己家,他在任何人家里也不舒服。“现在我可以同你谈谈钻石的事了吗,斯考比少校?”

“说吧。”

“你知道,我觉得政府现在对钻石有一种狂热。他们浪费了你的时间,浪费了警察厅的时间。他们派了专门人员到沿海的口岸来,连我们这里都派来一个人——你知道是谁,虽然这个人对谁都保着密,按道理讲只应该专员一个人知道。只要有人能够透露给他一点儿消息,黑人也好,穷叙利亚人也好,他都舍得出钱,然后他就拍电报给英国,给各个港口。可是费了这么大力气,他们查到了一颗钻石没有呢?”

“这件事跟咱们没有关系,尤塞夫。”

“我想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同你谈谈,斯考比少校。钻石与钻石不同,叙利亚人同叙利亚人也不一样。你们侦缉的对象不对头。你们想把这个漏洞堵住,不叫工业钻石流到葡萄牙,再从那里转到德国去,或者不叫钻石偷运到边界那边维希法国去。但是你们追踪的人一直是那些对工业钻石不感兴趣的人,这些人只不过想把几颗宝石藏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等着打完了仗再拿出来而已。”

“换句话说,你说的是你自己?”

“到这个月为止,警察已经到我的几家商店来过六次了,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他们这样做永远也找不出工业钻石来。只有小人物才对工业钻石感兴趣。可不是,一火柴盒钻石只能弄到两百英镑。我管这些人叫砾石收藏家。”他用鄙夷的口气说。

斯考比不慌不忙地说:“我早就想到,尤塞夫,或迟或早,你会向我要点儿什么的。但是除了你那百分之四的利息外,你不会从我这里拿到什么的。明天我就交给专员一份秘密报告,把咱们的借款协议告诉他。当然了,他可能要求我辞职,但是我想他不会这样做的。他信任我。”记忆中的一件事刺痛了他一下,“我想他是信任我的。”

“你觉得这样做明智吗?”

“我觉得这样明智。咱们两个人间的任何一件秘密,随着时间的推移迟早要腐烂发臭的。”

“随你便吧,斯考比少校。但是我向你保证,我不想从你这里要什么。我倒是愿意能够给你一点儿什么。你不愿意要电冰箱,但是我想你也许愿意听我给你出个主意,透露给你一点儿消息。”

“我在听着呢,尤塞夫。”

“塔利特是个小人物。他是天主教徒。兰克神父和别的人都到他家里去。他们说:‘要是世界上还有诚实的叙利亚人的话,那就是塔利特了。’塔利特做买卖并不很成功,这样让人看起来好像他挺诚实。”

“说下去。”

“塔利特的一个表兄弟要乘下一班葡萄牙轮船离开这里。他的行李会受到检查,当然了,什么也不会检查出来。他要带一只鹦鹉走,装在一只鸟笼里。我的建议是,斯考比少校,放塔利特的表兄弟走,把鹦鹉留下。”

“为什么把他的表兄弟放走?”

“你不应该向塔利特交底。你可以随便找个理由,说这只鹦鹉有传染病什么的把它留下。他不敢惹麻烦的。”

“你是说钻石藏在鹦鹉的嗉囊里吗?”

“是的。”

“以前葡萄牙船上耍过这种花招吗?”

“是的。”

“看起来我们得办一个鸟类饲养所了。”

“你要不要根据这个线索干一下,斯考比少校?”

“你给我提供了消息,尤塞夫。我可不想向你透露消息。”

尤塞夫点了点头,笑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把肥胖的身躯挺立起来,有点儿羞涩地摸了摸斯考比的袖子。“你说得对,斯考比少校。相信我,我无论任何时候也不想伤害你。我会非常小心,你也要小心,这样,就不会出问题了。”看起来两个人倒好像在订立一个密约,决心不坑害别人;但是即使是清白无辜,一到了尤塞夫身上,看着也令人生疑。他说:“要是你有时候对塔利特说一两句他喜欢听的话,这对你是有好处的。派来的那个人常常到他家去。”

“我不知道有什么人派到这个地方来。”

“你说得很对,斯考比少校。”尤塞夫摇晃着身子,活像一只在灯光边缘上扑腾的大肥蛾子。他说:“也许你哪一天再给斯考比太太写信的时候会替我问候问候她。噢,不成,信件要经过检查。你不能这样做。也许你可以这样写——不,最好什么也别写了。只要你心里知道,斯考比少校,我衷心祝愿你……”他跌跌撞撞地沿着小路走向自己的汽车。当他把车灯打开以后,又把脸贴在车窗的玻璃上。仪表盘上的灯光把他的脸照亮:一张扁阔的面团颜色的大脸,又真诚又令人不能信任。他畏畏缩缩、不太好意思地向独自站在静悄悄的空房门前的斯考比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