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1 / 1)

斯考比太太走在前面,向下爬往横架在河流之上的桥梁,这座桥上还铺有废弃铁路遗留下来的枕木。

“我还从未发现这有段铁路。”威尔逊说,肥胖的重负让他喘起气来。

露易丝说:“这是我最喜欢散步的一条路。”

在这段铁路上方尘土飞扬的斜坡处,一个老头无所事事地坐在棚屋的门口;一个**开始逐渐显出形状的少女朝他们走来,头顶着一只水桶尽力保持平衡;一个只在腰间挂着一圈红色圆珠项链、全身**的小孩,在狭小的土院子里的一群鸡中间玩耍;一群工人在结束工作之后,拿着斧子穿过桥走来。这是一天中较为凉爽的时候,也是一天中较为宁静的时候。

“你会不会想到,这个城市的一切就在我们身后?”斯考比太太说,“几百码远的山那边,男孩们正在贩卖饮料。”

铁路一直蜿蜒至山坡前,威尔逊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巨大的港口铺展开在他面前。一支护航编队正在轰隆声中集结。那些小船在轮船之间像飞虫般移动着。在他们上方,灰色的树木和燃烧后的灌木覆盖在山脊的顶部。威尔逊的脚尖不时碰到枕木凸出来的地方,而被绊了一两次。

路易丝说:“这就是我觉得这个地方该有的样子。”

“你丈夫喜欢这个地方,是吗?”

“噢,我有时候觉得他的视力有某种选择性。他只看到他想看到的。他看不到那些勾心斗角,他也听不见那些流言蜚语。”

“他眼里有你。”威尔逊说。

“感谢上帝,他没有,因为我也得了这些病。”

“你并不势力。”

“噢,是的,我是。”

“你让我心神不宁。”威尔逊说。他的脸红了起来,不由自已地扭动脸部肌肉,准备吹一个谨慎细微又漫不经心的口哨。但他没吹出来。噘起的嘴唇最后像一条鱼一样只吐出一口气。

“看在上帝的份上,”露易丝说,“别这样谦卑。”

“我并不谦卑。”威尔逊说。他闪到一边,让工人过去。他解释道:“我还有过非分之想。”

“两分钟后,”露易丝说,“我们就走到这里最好的地方了——在那里你看不到任何单栋的房子。”

“你真好,带我看这个……”威尔逊咕哝道,又被铁轨绊了一下。他很少跟人聊天:跟女人在一起时他会很浪漫,但除了浪漫别的也没有了。

“那儿。”露易丝说,但他还没来得及看见——荒凉的绿色山坡坠入壮阔平静耀眼的海湾——露易丝就再次打算离开,按原路返回。“亨利就快回来了。”她说。

“谁是亨利?”

“我丈夫啊。”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记得你叫他别的名字——好像是蒂奇。”

“可怜的亨利,”她说,“他有多讨厌这个名字。我尽量不在别人面前叫他这个,但我总忘记。我们走吧。”

“我们要不要再走远一点儿——走到火车站?”

“我很乐意,”露易丝说,“最好在天黑之前回去。天黑之后那些老鼠就都出来了。”

“往回走一路都是下坡。”

“那我们快点儿吧。”露易丝说。他跟在她后面。露易丝瘦削又笨拙,但对他像是有一种温蒂妮[33]才有的吸引力。她对他一直很好,愿意陪着他,并且还不自觉地表露出女人情愫**时的那种亲切。但他对这段关系没有主动权,也没法儿让他们的关系对等。在他充满浪漫、谦卑和抱负的脑海里,他只想谈一次恋爱,与女服务员、电影院的女检票员、巴特西[34]女房东的女儿或者女王——露易丝就是女王。他看着露易丝的脚跟又咕哝道:“真漂亮啊。”他走在石道上,两个肥壮的膝盖隔着裤子不停地撞到一起。眨眼间,阳光变了色:太阳由砖红色变成半透明的粉红色,落下山并坠入海湾广阔平静的海水。日落时分的阳光,总会给人一些意外之喜,虽然它从未刻意如此。

“到了。”露易丝说。他们靠着废弃的小车站的木质墙上,大口地呼着气,一边看着转瞬即逝的晚霞。

穿过一扇敞开的门——应该是曾经的候车室或者站长的办公室?——一群母鸡进进出出。窗子上的灰尘像是由不久前刚刚路过的一列火车的蒸汽留下的。在永久关闭的售票窗口上,有人用粉笔画了一个粗糙的男性**的形状。当露易丝靠在窗口呼吸时,威尔逊可以越过露易丝左边的肩膀看到它。“过去我每天都会来这里,”露易丝说,“直到他们为我毁了这里。”

“他们?”

露易丝说:“感谢老天,我很快就要离开这儿了。”

“为什么?你不会是真要离开吧?”

“亨利会送我去南非。”

“噢,老天。”威尔逊喊道。这个消息太突然了,像一阵剧痛。他的脸都扭曲了。

威尔逊试着掩盖自己过度的反应。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地知道,他脸上从不表露出愤怒或者激动的情绪。他说:“你不在这里他该怎么办?”

“他会处理好这些的。”

“他会感到非常孤独的。”威尔逊说道——他、他、他在他内耳里激**时就像是在说我、我、我。

“我不在这里,他会更幸福的。”

“他应该不会。”

“亨利并不爱我。”她平静地说,就像是在教一个小孩,用最简单的词语来解释最复杂的问题,简化……她又把头靠着售票窗口,然后对他笑了笑,像是在说,当你对此看得很透时是很容易说出来的。“我不在这里,他会更幸福的。”她又说了一遍。一只蚂蚁从木头上爬上她的脖子,而他靠得足够近到把蚂蚁拂掉。他并不想这样。当他把自己的嘴唇从她的嘴唇上移开时,蚂蚁还在那儿。他让它爬上自己的手指。露易丝口红的味道像是他从未品尝过的某种东西,他会永远记得。这对他而言,就像是执行一条在全世界都已被废除的法律。

“我恨他。”她说,拾起已经被遗忘的对话。

“你不要走。”他恳求她。一滴汗水流向他的右眼,他伸手拂去;他的眼睛越过她的肩膀,再次看向那个**图案。

“如果不是因为钱,我早就走了,可怜的亨利。他必须想出办法。”

“怎么想?”

“那是男人的事。”她说这话时像是一个挑衅,威尔逊又亲吻了她一次;他们的嘴唇像双壳贝贴在一起,然后她挣扎开,他听到了不幸的声音——反复地——兰克神父的笑声沿这段铁路传来。“晚上好,晚上好。”兰克神父说。他的步子很大,被他的法衣绊住了,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暴风雨就要来了,”他说,“赶快走。”伴随着一阵“呵,呵,呵”声凄凉地顺着铁轨消失了,没给任何人带来一丁点儿的安慰。

“他没看见我们是谁。”威尔逊说。

“他当然看见了。这又有什么关系?”

“他最爱传播谣言。”

“就这点儿问题。”

“这不是问题吗?”

“当然不是,”她说,“为什么应该是?”

“我爱上你了,露易丝。”威尔逊伤心地说。

“我们才见第二面。”

“我没看出来这有什么不同。你喜欢我吗,露易丝?”

“我当然喜欢你,威尔逊。”

“我希望你不用叫我威尔逊。”

“你有其他名字吗?”

“爱德华。”

“你想让我叫你‘泰迪’或者‘熊’吗?这些名字会一直跟着你在你真正认清这些之前。当你忽然叫某人‘熊’或者‘蒂奇’,那个真正的名字就会变得枯燥和正式,然后你会发现他们因此而恨你。我宁愿叫你威尔逊。”

“为什么你不离开他?”

“我正在离开他。我跟你说了,我就要到南非去了。”

“我爱你,露易丝。”他又说了一遍。

“你多大了,威尔逊?”

“32岁。”

“32岁还很年轻,我太老了,已经38岁了。”

“这没关系。”

“威尔逊,你读的那些诗都太浪漫了。这有关系。这比爱的关系更大。爱一点儿不真实,不像年龄和宗教……”

乌云穿过海湾而来:在布洛姆上空黑压压地聚集起来,然后在空中撕扯着,上下翻滚。狂风将他们吹向车站。“太迟了,”露易丝说,“我们被困住了。”

“这会持续多久?”

“半个小时。”

一开始只有几点雨打在他们脸上,紧接着大雨落下。他们站在车站里,听着暴雨猛击在屋顶上。四周一片黑暗,几只鸡在他们脚下来来去去。

“真可怕。”露易丝说。

他碰了碰她的手,然后抚摸着她的肩膀。“噢,看在上帝的份上,威尔逊,”她说,“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她不得不说得大声一些,以免她的声音被车站铁皮屋顶之上的雷鸣声盖住。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听得出来她正在离自己远一点儿,而且他很高兴四周一片黑暗,遮住了自己的窘迫。“我喜欢你,威尔逊,”她说,“但我不是那个在黑暗中发现自己和一个男人相处时就期望跟他谈情说爱的护士长。你不必靠近我,威尔逊。我不想要你。”

“我爱你,露易丝。”

“是,是,威尔逊,你已经告诉我了。你觉得这里有蛇吗——或者老鼠吗?”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去南非,露易丝?”

“蒂奇弄到钱的时候。”

“这会花很大一笔钱。你有可能就去不了。”

“他会想出办法的。他说过他会。”

“人寿保险?”

“不是,他试过了。”

“我希望我自己能出得起这笔钱,但我穷得跟教堂里的老鼠一样。”

“不要在这里说老鼠。蒂奇会想出办法的。”

他在黑暗中开始观察她的面孔,瘦削的脸庞、灰白的皮肤、薄薄的嘴唇——就像努力回忆曾经认识但后来永远离开的某个人的容貌。人往往会用这种方法建立起他人的容貌——首先是他的鼻子,如果注意力足够集中的话,还会记起他的眉毛,却始终记不起他的眼神。

“他会为我做任何事的。”

“刚刚你还说他不爱你。”

“噢,”她说,“但他有很强的责任感。”

他动了动。她激烈地叫了出来:“待在那里。我不爱你。我爱的是蒂奇。”

“我只是转移一下身体的重心。”他说。她笑了起来。“多好笑啊,”她说,“很长时间以来,我身上发生的事都变得很可笑。我会记得这个好几个月的,好几个月。”但对威尔逊而言,他会一杯子记得她的笑声。他的裤子在风暴的吹拂下不停地拍打着,他又想到了那句诗:“在坟墓一般的躯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