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目前历史研究中的几个问题(之三)
研究历史当然要有史料。马克思主张尽可能地占有大量资料,也说明资料对科学研究的重要。占有了史料,就必须辨别它的真假,查考它的年代,去其糟粕,取其精华,这一番检查的功夫,也就是所谓考据。这些工作是不可少的,是应该肯定的。但它毕竟是历史研究的初步阶段。没有史料固然不能研究历史,专搞史料也决不能代替历史学。过去,旧的史学工作者停滞在这初步阶段,就认为很够了,说什么整理史料即历史学,这显然是错误的。
中国的史料很多,除去正史、野史这些文字记载外,还有许多实物史料,如出土的文物等。建国十年以来,发掘出的文物,包括从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以来的,就达几百万件之多。另外,在海外也有许多资料,有的和中国直接有关,有的虽无关系,但也可用来作比较研究。譬如我们研究中国的奴隶制社会,就要比较地研究古希腊、罗马的史料。恩格斯就曾利用摩尔根关于美洲红色人种的资料研究国家、家庭和私有制的起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地上地下,海内海外,这样浩如烟海的史料,我们要加以整理和分析,当然不可能由一个人来完成,而应该分分工,排排队,搞出些有权威性的工具书来。这对历史研究是很有帮助的。在这方面,我们做的还很少。这是一件大工程,需要大家分工合作。
占有史料以后,要加以整理分析,这是历史研究的第二步。这就要求我们在那么繁多的史料中分清主次。在史料中,有重要的、次要的,也有无关重要的。我认为,对民族的发展、经济的发展、文化的发展等有关的史料是头等重要的,应该尽量搜集,优先整理。这方面的史料,不完全限于文字记载上的,劳动人民直接创造的东西,比文字记载还可靠。对没有文字记载的时代,就要靠石器、陶器等来研究。
历史发展中的经济现象和文化现象,在过去的史书中是不大被人注意的。在古代的史学家中,司马迁比较重视这方面的材料,他的《史记》中就有八书主要记载文化,就中如《平准书》更特别叙述财经方面的历史。以后的有些断代史和通史(如《通鉴》之类),对这些问题就很忽视了。我们今天研究历史,应该特别重视有关经济方面的问题,这些方面的史料的搜集和整理,应该放在最重要的地位。
旧的历史学者,对史料讲究所谓“四把钥匙”,即年代、职官、地理、目录。从前面所讲的观点来衡量,就不可能认为都是“钥匙”了。当然,我们也不好说这些都值不得研究。其实某一项史料的重要与否,要看它对问题解决的需要程度而定。例如“年代”,如果不是孤立地、事无巨细地去考证它,那也不能笼统地说弄清楚年代就没有用,古代史分期问题就是“年代”问题。“职官”也是如此。譬如《周礼》上记载周朝按天、地、春、夏、秋、冬分设六官,官各设六十职,共三百六十职,恰合黄道周天三百六十度和一年三百六十日之数。这显然是后来有些天文知识的人搞出来附会到周朝的制度上去的,实际情况当然不会是这样。如果肯定《周礼》是西周的典礼,那就会把西周说成为已进入封建社会了。“地理”,与历史研究的关系向来是很密切的,一个民族的发展,和它所在区域的地理条件,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从历史地理的研究中,尽可以看出历代社会经济和文化发展过程的概况。至于“目录”,历代史书多有《艺文志》,虽仅具目录,但据此也可考察当时的文化发展情况之一斑。所以搞这些史料,有的重要,有的不重要,不一定都是“钥匙”。
当然,史料中有不少是过于繁琐的、无关重要的东西。例如,有人考证洪秀全有没有胡子,这样的问题,当然不能认为是什么重要的问题。不过,如果有人要搞,我认为也可以由他搞去,这总比什么也不搞要强。因为“竹头木屑,皆为有用”(陶侃语)。这些琐碎的东西,说不定有时也用得上。例如在历史博物馆里要挂洪秀全的像,那就用得上了。孔子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我很赞同这段话。当然,这种做法不能提倡,不能把很多的人力放在这些方面,要引导大家从大处着眼,把精力集中在大的事业上。
占有和整理了史料,如何运用它们,这是历史研究中更重要的问题。有了史料,如果没有根据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加以处理研究,好像炊事员手中有了鱼、肉、青菜、豆腐而没有烹调出来一样,不能算作已经做出了可口的菜。研究历史的目的,是要用大量的史料来具体阐明社会发展的规律。今天我们很幸运,研究历史有了极重要的方便条件,因为社会发展规律,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一书的序中已很扼要地说明了。我们根据马克思这一灯塔似的说明,就有可能批判地利用史料,编写出通史、专业史和其他历史著作来。
固然,史料不能代替历史学,但在历史研究中,只有历史唯物主义的一般原理而没有史料,那是空洞无物的。炊事员仅抱着一套烹调术,没有做出席面来,那算没有尽到炊事员的责任。由此看出,没有史料是不能研究历史的。因而,对搜集、考察史料的工作,不能一概加以否定。我们反对的是为考据而考据,以史料代替史学。但如有少数人一定要那样做,我认为也可以由他去,因为这总比“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要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