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在政治活动中的第一次大失败(节录)(1 / 1)

豕蹄内外 郭沫若 1570 字 3个月前

其实李白要想被当时的朝廷所重用,认真说是等于梦想。在开元、天宝之交,唐代的统治已经由最高峰折入下行阶段。幸运儿同时又是败家子的唐玄宗,自中年以后迷信神仙符箓,专意渔色享受,政权操在奸相李林甫手里。李林甫为了巩固自己的相位,凡是稍有骨气的人都受到他的排斥和杀害。左相李适之,“酒中八仙”之一人,因与李林甫抵触被贬,终于被胁自杀。凡与李适之接近的人差不多都被贬斥,甚至被杖杀。如为李白与杜甫所推崇过的李邕(北海)便是被杖杀者之一。李林甫为了预防文臣的出将入相,影响他的相位,他怂恿玄宗以非汉族的武人为将。因此,当时的大将,大都不是汉人。以非汉人为将是唐代的传统,这本不是坏事,显示出没有民族的歧视。但因动机不纯、用人不择,却酿成了大祸。像安禄山那样屡次败阵、屡犯死罪的人,竟倚为独当一面的重镇;安之所以叛变,事实上是唐玄宗和李林甫有以养成的。在这样的局势之下,稍有远见的人,都不安于位或洁身退隐。如李白的推荐者吴筠和贺知章,都比李白早离开了长安。关于这样的局势,李白自己也未始没有感觉到。上举《翰林读书言怀》一诗也正表明了他的预感。同样的诗,有《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二首,值得加以研究。

第一首:

“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尊。临当上马时,我独与君言。风吹芳兰折,日没鸟雀喧。举手指飞鸿,此情难具论。同归无早晚,颍水有清源。”

第二首:

“君思颍水绿,忽复归嵩岑。归时莫洗耳,为我洗其心。洗心得真情,洗耳徒买名。谢公终一起,相与济苍生。”

两首诗毫无问题是天宝二年(743)秋或三年春在长安做的。值得注意的是两首的立意互相矛盾。前一首是说:你归隐嵩山,我不久也要回去了。后一首是说:你归隐不要独善其身,总应该东山再起。这矛盾如何解决呢?据我看来,第二首先作,是和其他饯别者一同做的,是门面话;第一首后作,是“临当上马时,我独与君言”的心里话。由第一首看来,李白对于当时的局势是很清楚的。“风吹芳兰折”,是说贤者遭到摧残。“日没鸟雀喧”,是说世道晦暗,群小喧嚣。这两句诗,如果和《答杜秀才五松山见赠》开头一节印证起来,意趣便非常显豁。

“昔献《长杨赋》,天开云雨欢。当时待诏承明里,皆道扬雄才可观。敕赐飞龙二天马,黄金络头白玉鞍。浮云蔽日去不返,总为秋风摧紫兰。……”

又在夸耀他被玄宗征召、待诏翰林的往事。说到“浮云蔽日”、“秋风摧紫兰”,不就是“风吹芳兰折,日没鸟雀喧”复写吗?《送裴图南》是天宝二年或三年在长安时做的,有话不好明言;《答杜秀才》是隔了十年之后的回忆,往年的哑谜便自行透出谜底来了。

还有值得注意的是:在裴图南之外同时又有一个人名裴周南,是李白亲密的酒友。范传正《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有云:“时人又以公及贺监(知章)、汝阳王(李琎)、崔宗之、裴周南等八人为酒中八仙。”杜甫《饮中八仙歌》则为贺知章、汝阳王李琎、左相李适之、崔宗之、苏晋、李白、张旭、焦遂,无裴周南之名。前人以为“八仙”各有异说,故范、杜所举不同。但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的看法是:杜甫所咏“八仙”是早期开元年间形成的;范传正所言则是后期天宝年间的演变。杜甫所咏的苏晋死于开元二十二年(734)(见《唐书·苏珦传》)。他被列入“八仙”是在李白以开元十八年第一次入长安时事。苏晋去世后,世人又以裴周南代替了他,故范、杜所举不一致。在这里又可以发现第二个问题。裴周南既与李白有这样深厚的交谊,他和裴图南是否就是一个人?我看是很可能的。“周”与“图”字形极相近,二者必有一误,论理以“图南”为更适。

像这样诗友、酒友、道友,有的退隐,有的贬谪,有的受害,李白自己也有意离开,只是时期有早迟罢了。

然而李白的心境始终存在着矛盾。他一方面明明知道朝廷不能用他;但另一方面他却始终眷念着朝廷。他有《鲁中送二从弟赴举之西京》诗,一开首就有这样的四句:

“鲁客向西笑,君门若梦中;

霜凋逐臣发,日忆明光宫。”

这忠心耿耿的程度是不亚于“每饭不忘君”的杜甫的。约略同时所作的《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李)况之秦》,诗中也有这样的几句:

“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

一朝复一朝,发白心不改;

屈平憔悴滞江潭,亭伯流离放辽海。”

自比为屈原,其实也就是比唐玄宗为楚怀王。自比为崔骃(亭伯),那对于上层有所不满便更加暴露了。崔骃在东汉和帝时为大将军窦宪的主簿,由于切直,为宪所疏远,使出为乐浪郡的长岑县令。崔骃自以远去,不得意,遂不就任。李白用了这个典故,显然是借以表示自己的不得意。

这些诗都是“赐金还山”后不久的诗,但这种矛盾的心境,直到后来长流夜郎遇赦放回之后,都依然没有改变。《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那首长诗便是绝好的证明。诗长八百三十字,是李白现存诗歌中最长的一首。这诗可以说是李白的自传。诗中叙述到他在天宝十一年(752)十月去过幽州,看到安禄山势力的庞大,曾经痛哭流涕。他责备了唐玄宗养痈遗患,“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也责备了唐玄宗无知人之明,“无人贵骏骨,绿耳空腾骧”。他自己是“心知不得语”,“挟矢不敢张”,无可奈何。但到后面说到长流夜郎遇赦放回后,他又希望韦良宰进京时为他说项,使他能够回到朝廷,为朝廷报效了。

“五色云间鹊,飞鸣天上来。传闻赦书至,却放夜郎回。暖气变寒谷,炎烟生死灰。君登凤池去,勿弃贾生才。”

他又自比为贾谊,希望韦良宰向朝廷建议,把自己召回。这时的朝廷已经是肃宗朝廷了,其实是每况愈下。肃宗李亨为了能早日收复长安,曾与回纥相约:“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归回纥。”父亲把天下的一半送给安禄山,儿子则把人民的一半以上卖给回纥。这样的卖民天子,没有可能召回李白这样一位“贾生”,也是理所当然的。

从忠君思想这一角度来看问题时,李白和杜甫的态度有所同,也有所不同。同,是他们始终眷念着朝廷;不同,是李白对于朝廷的失政还敢于批评,有时流于怨悱;杜甫则对于朝廷失政讳莫如深,顶多出以讽喻。李白是屈原式的,杜甫则是宋玉式的。封建意识愈朝后走,愈趋向于宋玉式的忠君。所谓“臣罪当诛,天王圣明”(韩愈语),成为自唐以来君臣关系的典则。因此,旧时代的士大夫们对于杜甫的“每饭不忘君”能够津津乐道,对于李白的“日忆明光宫”则视若无睹。这是主观意识在作怪。旧时代的文人爱把杜甫比为“圣人”,把李白看作“浪子”,实际上是不那么平允的。就如王安石那样的人,他也说过这样的话:“李白识见卑下,诗词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诗中言酒,杜甫比李白的还要多。诗中言妇人,特别像关于歌伎侑酒之类,是封建时代的恶习,李白与杜甫都未能脱出这个泥沼。但李白在诗中也屡次讥刺“荒**”和“好色”,足见他也深知其非。

“神女去已久,襄王安在哉?荒**竟沦替,樵牧徒悲哀。”(《古风》第五十八首)

“陈王徒作赋,神女岂同归?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感兴八首》之二)

公平地说来,李白在封建时代的文人中还算是比较有节概的。他比较能和民众接近,他所交往的上层也还比较有所选择。他能藐视权贵倒是事实。例如,高力士是唐玄宗所信任的宦官头子,已经做到“将军”,太子“兄”事之,诸王公主等称之为“翁”,而李白却没有把他看在眼里。又例如,右相李林甫,他在文字上一次也没有提到过。从这些事例看来,李白的为人比较还能洁身自好,虽然他也有他的十分庸俗的一面。

要之,李白和杜甫一样,在封建制度鼎盛时代,都紧紧为封建意识所束缚。他们的功名心都很强,都想得到比较高的地位,以施展经纶,但都没有可能如意。

(本篇节录自《李白与杜甫·一、关于李白》之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