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的安顺,有座保存完好的文庙。标着“宫墙万仞”字样的围墙,门口“文武官民人等下马轿”的界石,一概完整。里面的半月形的泮池,池上的桥,以及大成殿,明伦堂,都好好的。只是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放了一些不怎样的蜡染作品,看来是曾经做过展出。可以看得出,文庙的建筑没有经过修缮,都是原来的样子。这个文庙是文物保护单位,进去要收票,但我进了几次,似乎整个庙里只有我一个人。离文庙不远,还有座残缺的学宫,就是明清时代的官方学校。这样的配置结构,大概那时的每个县治和府治,都都差不多。只是安顺的学宫,已经残破得岌岌可危,一座砌在墙里的牌楼,还算安稳,而主建筑,早已风雨飘摇。我当时还给安顺行署的官员写过信,要求保护这个当时全国来看极少数幸存的宝贝,但也没有下文。估计现在这个建筑已经垮了。
在明清两代,贵州是个文运不佳的偏远地方,总共出不了几个进士。但是,好歹也是一个省,生员(秀才)的名额还是不少的。因此,就像现在高考一样,进学(中秀才)的标准就比较低。考生能够完篇,无论优劣,差不多就会录取。有时,甚至做完破题,下面空着,也可能录取。反正是筷子里面拔旗杆,高一点儿就行。正因为如此,每年都有“高考”移民混进来。明朝的江浙名士徐渭,就做过贵州的高考移民。画画的好,但八股文却总是上不去,没办法。
晚清洪杨造反之前,胡林翼是做过安顺知府的。但是,胡大人只在剿匪上有所贡献,在劝学方面,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事迹。所以,尽管今日剩下的文庙和学宫,里面肯定留下过他的足迹,但安顺的读书和不读书的人,估计没有因此而有多少改变。
贵州多移民。安顺这地方的人,多来自重庆。因此,安顺话跟重庆话非常相似。但目前能看到最早的移民,却跟重庆无关。是明初傅友德、蓝玉西征时留下的驻屯军的后代。问起他们来,都说自己的籍贯是南京,连哪个巷子都说得清清楚楚,尽管时间已经过了六百多年,这些巷子多半不在了。这些屯军的后代,被当地称为屯堡人,说话跟一般安顺人不一样,其声调经常被拿来开心的。屯堡人现在还有很多,依然住在过去的堡寨里。他们中的中老年妇女,还穿着青布长衫,左衽,头上包着花布头巾。乍一看,还以为是少数民族。一问,人家回答说,我们是大汉族。的确,她们的服饰,是未被满人改造过的原装明朝汉服。比我们这些后来的汉人,更加纯,有资格自称大汉族。
明朝留下的屯堡,现在有的还在,里面还住着屯堡人。堡寨修的相当坚固,所有的建筑,都是堡垒,有碉楼和枪眼。在冷兵器时代,即使攻破了寨墙,巷战肯定能坚持很久。可是,屯堡最吸引人的东西,却不是这些石头砌的城堡,而是地戏。
安顺的地戏,一般是被人称为傩戏的。但是,地戏其实跟我们一般所说的傩戏,除了有面具以外,没有多少共同之处。本质上讲,地戏不属于各种类型驱鬼驱邪的宗教表演,而是有情节,讲故事的世俗戏剧。安顺地戏有点儿像川剧,一人唱时众人和。但不会变脸,一副面具扣在脸上,一演到底。地戏没有专业演员,所有人都是当地的农民,确切地说,是屯堡农民。
没有专业演员,演技就高不了。翻跟斗,打把势,就玩得不漂亮。加上屯堡人没有中原那样的庙宇以及祠堂,所以,也没有专门的戏台。演的时候,就在一块空地上插面旗,昭示各方,就可以开演了。地戏虽然简陋,但生旦净丑一应俱全,跟过去的传统戏剧一样,旦角由男人扮,反正也不需要什么表情,一副俊俏的面具全有了。
看了看地戏的本子,居然全是历史剧,从武王伐纣,到大明英烈,全套的。每个环节不一定真实,旦演得相当细。我看过宋高宗泥马过江一段,不长的故事,足足演了一个多小时。当年的时候,据说正月里要唱一个月。现在看到的脚本,都是后来整理的。当年就靠农民口耳相传,真亏了他们。
事实上,所谓的地戏,就是当年的屯军自娱自乐的玩意。离开家乡,来到这人地两生的所在,周围都是深怀敌意的少数民族。一群种地的武人,跟城里的读书人,又没有关系。若要保持跟家乡的文化联系,只能靠这通俗讲史故事。把这故事演出来,就成了地戏。
地戏是汉人的文化,文庙也是。但是,同在一个地方,两者却隔得那么远,似乎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实际上也没有发生过任何关系。文庙的丝竹韶乐,跟地戏震耳欲聋的锣鼓,完全是两回事。一个在上面,一个在下面。上面的不理下面的,下面的地戏也就进化不了。下面的不睬上面的,安顺的文运还真就昌盛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