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河北,在清朝叫直隶,是清朝地位最重要的省份。有清一朝,有两个地方督抚的位置是最为紧要的,一个是两江总督,一个是直隶总督,而直督的分量还要大于江督。晚清几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人物,曾国藩、李鸿章和袁世凯,都做过直隶总督,李和袁,任期都相当的长,整个晚清的大戏,在很大程度上是这两个人在直隶这个舞台上唱的。当年的中国,没有首都直辖市一说,而直隶实际上就是当时的一个超级首都直辖市,恰是因为这个因素,也由于晚清曾、李、袁的影响和作用,直隶在近代中国的地位,远比现在的人们想象的要重要得多。作为代议制语境下的地方自治的历史,直隶也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地方自治,是晚清到民国一个很有现代政治色彩的戏目。由于这个戏的开锣,是以督抚专权和洋务运动为标志的政治格局演变为标志,所以,由晚清强人担任总督的直隶,地方自治的发育,相当成熟,自办谘议局以来,直隶的地方自治,有声有色,在地方治理、乡村建设和预备立宪以及后来的民国政局中,起了持全国牛耳的作用。
尽管如此,代议制语境下的直隶地方自治,从晚清到民国,却在以下降线行进。谘议局时代像模像样,议员的议政能力和道德水准,都比较高,进入民国,在袁世凯时代还差强人意,到了后袁时代,就王小二过年,一天不如一天。按道理讲,民国省议会的选举,后面的在形式上要比前面的强,但后面选出来的议员,素质却比前面的差,所谓的省议会,基本上成了军阀的传声筒以及跟行政机关分赃的场所,大多数议员,均以跟军阀和有势力的人物勾结,谋得一官半职为荣,大家不约而同,把进入议会,当成升官发财的一个台阶。
晚清地方精英的格局,在现代化的进程中,逐渐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甲午战败是一个转折的标志。以新科状元张謇办纱厂为代表,传统的绅士开始投身工商业,由士绅变成了绅商,一方面,传统的精英结构出现了裂痕,一方面,中国的民族企业家,也从第一代的买办,演变成根基更深的绅商。此后,从清廷新政到民国鼎革的一系列政治演进,都有一代新绅商的影子。由这代带有旧士绅色彩的企业家,引出了第三代新式的企业家,他们很多人具有留学背景,具有全新的商务和企业管理观念。在晚清到北洋时期民国这个时间段,中国政治的舞台,除了军阀和新旧知识分子,大体上就是旧式士绅和绅商的天下,到了民国的国民党统治时期,才轮到第三代企业家登台。
但是,绅商的变化,在各地是不一样的。沿海发达地区,绅商的演变幅度比较大,绅商的作用,也比较明显,但内地,则依旧是旧式士绅的天下,士绅和军阀的结合,被海外学者陈志让称为“军绅政权”。可是直隶这个地方相当特别,这里不像内地那样落后、封闭,欧风美雨,在这块土地大有沾濡,工商业,也有相当的基础。不过,直隶毕竟是首都所在,工商业官商的意味很浓,当地的工商巨子,都跟官府关系密切,甚至直接就是官家的钱袋,跟江南他们的同行相比,他们的官味和官气都相当地浓,自觉自愿地浓,因此,自治,在这里,更像是官治,地方议会,只能是军阀政策合法性的工具。而且,可悲的是,这里的精英,在官欲官商的交替侵蚀下,道德水准也下降得很是厉害,参与政治的越深,道德败坏的程度越大,几乎没有内地那种旧士绅的绅士风度。事实上,凡是讲点儿操守的精英,无一例外地在代议制操作中被淘汰,不是自己知趣退出,就是被人赶走。从这个角度讲,直隶从谘议局到省议会令人沮丧的演变,是完全有道理的。
即使是这样一个逐渐拆烂污的代议制,对它的研究,也是非常有意义的。毕竟,从晚清到民国,是中国人第一次尝试现代民主政治的历史阶段,这是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结果,是中国人全面学习西方实习课。课没有上好,不等于中国人从此以后,只配忍受专制,做顺民,民主的道路,总得走。当时转型,没有转好,以后还得转,所以,对当年的实习,必须好好总结经验教训。从这一点儿上说,刘建军的著作,对国人,尤其是现在自诩处在转型期的国人,很有价值。
刘建军是我的学生,跟我不一样,他是纯史学路数教出来的。他的硕士导师,是我的前辈河北大学的黎仁凯教授,是为治学严谨的忠厚长者。纯史学路数的人,一般都恪守家法,做学问中规中矩,碰上我这样的野狐禅的老师,双方磕碰不可避免。还好,在这样的磕碰中,刘建军把文章做出来了,功夫下得很大,比如每个省议员的出身、来路,从当时的报纸上,档案中,一个人、一个人地比照出来,写出这区区二十几万字,看过的资料数以千万字计。做历史的人,灵气当然重要,但只要走对了路,肯下死功夫,就可以出成绩。虽然说近来晚清到民国的地方自治已经得到了史学界的重视,相关成果也有了一些,但刘建军的工作,却是不可替代的。
夸自己的学生,很有些王婆卖瓜的嫌疑,但我这个人,自以为还是有原则的,也很爱惜羽毛,无论内外,拿不出去手的著作,决不作序。其实,刘建军的著作,有没有我这个野狐禅的老师在前面写上几个字都行,但是既然做了人家老师,人家文章又做得这么好,虽然自家贡献不大,奉命写上几个字,也自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