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地,他走了。
在旁人看来,他是领导。而在我心里,他却是朋友。提到领导,庄严中漫出些许官味儿;说到朋友,亲切里渗出不少人情味。你能说,官场不改变人?权力不腐蚀人?我们的先人不是给我们留下过这样的话——“为人莫做官,做官都一般”?然而,他却有一点不一般。
我们相识在1985年初夏。那是省第五次党代会后举行的第一次全委会上。会议正式开始前,一个身材敦实的人向主持会议的省委书记毛致用提出:“谁是作家谭谈?我们想认识认识。”随即,致用同志向我招了招手,我只好站了起来。许多人投来目光注视着我。在这一束束友爱的目光里,自然有他的目光。当时,我们没有说话,但我已经知道,他是湘潭市委书记。几个月后,我与几个作家到湘潭某大型国营工厂去采访,恰遇湘潭市委在该厂召开市委常委会。厂里的主要领导系市委常委,也在参加会议,没有时间接受我们的采访。我们只好留下遗憾,离开了厂区。刚回到湘潭市内,就有人找到我们,说是市委书记知道我们来了,要请我们过去坐坐……此后,我们间的交往就渐渐多了些。
几年以后,担任省委常委、湘西自治州委书记的杨正午同志调任省委副书记。他被派去接任杨正午同志的州委书记职务。赴任前,正午同志在自己刚刚搬到长沙的家里,煮几个湘西红薯粉之类的土菜为他送行。我因事去找正午同志,正好碰上。他和正午同志都把我按下,硬要我同饮一杯。我从来不喝酒,然而,这一杯酒,我能不喝吗?我鼓起勇气,喝下了这一杯酒。真诚地希望他到湘西工作以后,事事顺心,能不断地听到他的好消息。
又是几年过去。一次,我从长沙驱车去益阳。当时,省委安排我在益阳深入生活,兼任益阳市委副书记。途中,我看到他乘车从前面过来,我忙请司机停车。这时,他也发现了我,也把车停下了。我们在公路旁热情地交谈起来。我问他,你到湘西工作几年了,什么时候回省里来工作呀?然而,事情竟是这样地凑巧:由于他在湘西工作取得的出色成绩,中央决定调他到省里任职。这次,他是到省里来报到的。我笑着对他说:“你去上任的时候,在正午同志家里为你送行。你回省里来工作,我可是到一百里路以外来接你呀!”他也笑着告诉我:“你寄给我的书,我可是连信封都保管在那里呀!”
再往后,他成了我直接的领导。一次又一次地主持毛泽东文学院建设的办公会议,为毛泽东文学院的建设铺平道路;一次又一次和我们一起跑北京,为毛泽东文学院的建设筹集资金。有一次,我们一起到国家计委找有关领导。那位领导正在开会。他和我们一起在国家计委进门的大厅里站了好几十分钟。那时那刻,从这个机关大门里出出进进的人们,谁又能猜出他是一位省委副书记呢?
谭谈与郑培民在交谈。
今年春节的前两天,我到医院去看我们单位的一位老同志。正要进门,碰到他和毛致用同志、吴向东同志从里面出来。他们也是到医院看望老同志的。他见到我,一把拉住我的手,说:“祝贺你呀!你当选中国作家协会的副主席,作为你的同事,我也感到很光荣呀!”这句话,如果是从别人口里说出来,那是“外交辞令”。然而,从他口里说出来,我感觉到是那样的真诚!
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有些人,原本是朋友,甚至是非常好的朋友,可是,做了“官”以后,身上“庄严”的东西渐渐多了,而“亲切”的东西则渐渐少了,于是,他在你心中越走越远,在你心中的形象也就愈来愈模糊;而有些人,原本是领导,他身上却没有那种“庄严”的东西,而浑身弥漫着那种“亲切”的气息,于是,他在你心里越走越近,在你心中的形象也就越来越清晰。
他,是这后一种人。
每每这时候,我就想起老祖先留给我们的话:做官是一时的,做人才是一世的啊!
人,最珍贵的,不是他所处的高位,也不是他拥有的资财,而是留在别人心里的形象。这个形象,就是他的声名。这才是他留给后人、留给社会最可宝贵的财富!
培民同志,你永远是我们的朋友。
(原载《人民日报》2002年6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