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旬老妪正风流(1 / 1)

风流,似乎是年轻人的专用名词,年过七旬,一介老妪,也能风流?

她是生意人,大凡女人做生意赚了钱,人们总会自然地把她的发达和“女人”联系起来,似乎是“色相”从中起了什么作用,可一个七旬老妪,还有什么“色”?什么“相”呢?

她一字不识,然而,全国除西藏、新疆少数几个省份外,都留有她的足迹。她凭什么闯天下,“打”天下呢?

在这一方天地里,赵三娘是个远近闻名的人物。那天,和一位省报驻邵阳的记者闲聊,他突然很是兴奋地对我说:“我建议你这次去采访采访她。”

“谁?”

“一个70岁的老太婆,一字不识,为做药材生意,几乎跑遍了全国所有的省份。”

于是,我们慕名前往。

一到邵东廉桥镇,只见街道两旁,一家挨一家的店铺,全是药材行,一直延续有几里路长。满街上,迷漫着一种似香非香的刺鼻的药味儿。这里真不愧为有名的廉桥药材市场,陪同我们的人,对这个赵三娘很熟悉,径直把我们领到了她的店子。

听我们说明来意,三娘豪放地朝我们摆着手,连连说:“大家快屋里坐,屋里坐。”我们跟在她的身后,朝里走去,这是那种一进几间的狭长的铺房,里屋光线不好,黑黑的屋子里,到处堆放着我叫不出名儿来的中草药,进到第三间,她领着我们沿着一个木梯爬上楼去。上楼时,她步履稳健而有劲。古人云,人从脚老,三娘能这般敏捷地爬木梯上楼。她没有老。

楼上有一个待客的厅堂。我们刚刚在沙发上坐下,她就拿来了一条硬壳壳的白沙烟,一人一包。我不吸烟,推让着不肯接,她冲着我说:“到大娘这里来,一包烟算什么。不抽烟,也收下做个纪念吧!”

这几句豪爽的话语,把我的心搅得很热乎,我随手将这包烟放进了口袋里,准备带回长沙,向同事们说这位三娘的故事时,送上那么一支烟,不是会陡然增添几分现场感嘛?

“听说你不识一个字,为做药材生意,几乎跑遍了全国所有的省,是吗?”

“还出国过哩!”她一拢头发,笑笑说。

“噢,到过哪个国家?”

“缅甸。”

“哪里安排的?省里还是县里?”

“都不是,是我自己。当然,我们没有进去很远,只到过别人国家的边边上。”

我突然明白了,她是没有办出国手续的,是跑买卖跑到别人国土上去了。

“能不能给我们说说你在外面跑买卖的故事?”

“行呀!”她爽快地答应了。

进入80年代后,突然间吹来阵阵春风,铁板一块的我国大地上,一些私人经济的芽芽,开始往外冒了。邵东人的经商传统,在春风里复活了。他们象燕子一样往外飞,全国除台湾省外,都有这个县的买卖人。

赵三娘也不例外,八、九年以前,她已是六十出头的老妪了,她的五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在国家单位工作,对她都很孝顺,她和老伴的日子过得挺舒心,她本该好好享几天清福了。此时,她住的这个镇上,有人开始做起了药材生意。很快便赚了钱,发了家,她觉得新鲜,也想出去试上一盘,她不是为了赚钱,只觉得成天呆在屋里没有味道,想出去看看世界。一天,她找到一个常出外进货、跑生意的街邻说:“我也想出去跑跑,你带带我吧。”

“你?”对方吃惊地瞪着眼睛望着她。

“不行?”

“你一字不识,年纪这么大了,话又讲得这么土,出去后晓得回来吗?”

三娘生性脾气很犟,对方的话,更加刺激了她,她跟在别人后面就上了车,平生第一次出了省,过了江,来到了河北省一个全国有名的药材市场。街邻话是这么讲,如今真的出来了,对她还是很照顾的,告诉她如何进货、如何识货,如何办托运手续。

她跟别人走了一回,第二回就单枪匹马干开了。

有一次,她从邵东装了一大卡车的茯苓到河北那个药材市场,一个批发商一家就为她受了,对她说,货款半个月后给她寄过来,她信了,回到家里,一个月过去了,却不见货款寄来,她心里发毛了,这不是一个小数字,这笔货款多达三万多元哪!几次去信催,不见回音,她只好立即动身赶往河北,当面去讨。

见面以后,这个批发商以种种借口不付款。晚上,睡在旅馆里,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这家个体旅馆的主人告诉她!“这个批发商这一段亏了本,欠了银行里很多钱,他看你是一个外地老太婆,不识字,在这里又人生地不熟,想赖你的账,你可要用一把劲讨啊!”

怎么办呢?这可真把老太太急坏了。

第二天一早,主意有了,她来到汽车站,买了两元钱的票,赶往石家庄,她大儿子在那里当兵,是一个团级干部,不巧,儿子不在家,到北京学习去了,平时,老娘要来部队时,总是先来一封信,或一个电报,儿子媳妇双双到车站去接老人。这次,她的突然到来,使儿媳十分意外。

“娘,家里有什么急事吗?”

“对,你马上打电话要大伢子回来,娘有急事。”在娘的眼里,儿子仍是一个伢子。

“什么事,能对我说说吗?”

三娘不吭声,不管媳妇怎么问,她就是不吭声,媳妇只好先上班去了。

“赵三娘”与她的儿女

媳妇刚走不久,家里的电话铃就响了,三娘拿过话筒一听,是儿子的声音,她高兴极了,连连对着话筒说:“你快回来,你快回来!”

因为三娘来时没有给儿子一个信,儿子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个和他说话的是他娘,于是问“你是谁?”

“谁谁谁,我是你的娘!”

儿子误会了,以为是有人戏谑他,骂他,便生气地把话筒挂下了。

媳妇下班回来后,三娘硬要她问部队派一个车把儿子接回来。儿媳看老人这么一副神情不安的样子,只好要部队派车把丈夫接回来了。

儿子一到家,她就把有人赖自己的账的事对他说了,她要儿子同她去一路。儿媳觉得丈夫不大不小也是个领导干部,为娘去讨账,似乎有点不妥,不同意丈夫去。老太太一下就火了,对儿媳说:“崽是我养的,又不是你养的!这一回,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儿子只好陪娘去了。

那一天,一辆部队的小汽车,拉着三娘和她的儿子,一直开到那个批发商的店门口,车子停下以后,儿子先下来,再把娘扶下来。

那个批发商一下被镇住了,忙问:“老太太,这是你的什么人?”

“我的孩子。”三娘说一口生硬的普通话。

此刻,那个批发商的脸色都白了。

“我娘这次出来进货,没有带钱来,我在这一带呆了十几年,熟一点,她让我来帮她赊赊账。”这位军人平静地说。

批发商此刻正好聚集有28000元钱,准备送往银行去,这一下,他连忙把这笔钱捧到三娘面前,说:“来来来,这笔钱先还你,还欠3000多,我一定尽快还清,不过,你这批货,我可确实没有赚到什么手续费……”

“那3000多元你就不要还了,就算我付给你的手续费吧!”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不打不相识,从此以后,三娘和这位批发商成了很好的朋友。

每出外进一次货,赵三娘都长一回见识,增几分胆识。她越跑越宽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都留有了她的足迹。

有一次,她和几个男子汉一道,到甘肃龙羊峡的一个小药材收购站进甘草。站里的人不知是有意还是和他们开玩笑,向他们提出,要请客吃饭。一时,几个男子汉吞吞吐吐不敢应承,三娘倒一拍胸脯,满口就应承下来:“我,我老太太请客!”她悄悄地对同去的几个男人说:“你们算什么男子汉,这点气概都没有。”

那一天,她在当地的饭店里摆了三桌,每一桌300元。这在当地是高标准的了。她连收购站里扫地的人都请到了。前来赴宴的人,男的,她送上一包高档香烟;女的,她送上一包糖粒子。全站皆大欢喜。

生意人,贵在一个信誉。人,贵在相互信任。老太太深深地懂得这是处世做人的道理。每次药品装包托运的时候,她从来不守在旁边,对收购站的人以极大的信任。这一次,她仍然这样,向他们道一声谢,便回旅馆休息去了,而那些男子汉呢,此刻似乎多了一点女人气:别人装包的时候,守候在一旁,生怕人家把一些劣质的货装入他们的袋中。

他们返回家不久,货物就托运到了廉桥车站。三娘因为不识字,她请装货人在她的贷袋上拴了一根红布条。这边提货的人也都知道,凡是拴有红布条的,就是三娘的货。那些守在一旁看着别人装袋的男人的货袋里,仍然有许多的碎货。而三娘那些拴红布条的麻袋里的货,全都是壮壮实实的……另有六麻袋,既没有写收货人姓名,也没有拴红布条。那几个男人以为是对方误发过来的意外财,要求瓜分,这时,老太太从口袋里掏出一封收购站写给她的信,说:“这是人家送我的!请客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往后缩,这时候想到得这意外财了?”

男人们一个个全愣住了。

老太太说到这里,笑了:“后来,他们又给我发来了三袋药,价值远比我请客花的钱多,我把货款补寄了去。并去了一封信,说,你们送出的是公家的,而我却是私人得了。这样不好。”

从此以后,三娘在那一方就有了绝对的信誉。别人赊不到货,她在那里能赊到。她讲什么时候把货款寄到,就一定在那个时候把货款寄到。有些人带去的钱不够,当地的货商说:“你要赵老太手上的那金章子(三娘手上常戴一个做印章用的金戒子)给你盖一下,我们就发货。”

这样一来,有些人就钻起空子来。

有一次,一位邵东这边的生意人,到青海一位三娘的老顾主那里去进货,少了8000元货款。他自称是三娘的亲戚,说三娘让他赊一个月帐,一个月后一定把货款汇过来,货主便把货给了他,结果八个月过去了,此人还没有把货款寄去。正在这时候,三娘到那里去进货了,对方将这事对她说了。三娘气得双目圆瞪:“我没有这么一个亲戚,更没有捎这样的口信,但这个人我认识,回去后,我一定负责把这笔款子给你追回来!”

三娘一回到邵东,立即找到了那个人,很不客气地教训了他一顿,并限定他什么时候把货款汇给那位远地老顾主。从这以后,三娘在那一方的信誉和声名更是大振了。

人,不可能老是一帆风顺。

三娘闯市场,游商海,也倒过霉,也栽过斤斗。1986年,她进了几批货。进时,看价很好,货到后,价格大落。4元多一斤进的芍几,最后几角钱一斤处理出去,几个斤斗栽下来,她一下就亏了12万多元。就是男人碰上这样事情,也要瘦一身肉,何况她这个老太婆呢?

三娘心里当然急,然而,表面上,她却处事泰然,儿女们知道母亲这一次生意亏了大本,一个个都赶回来。大家准备凑钱,帮母亲把账还清楚,再也不让母亲做生意了。商场如战场。生意场上风云莫测,这太伤神了。更何况老娘这么一把年纪了呢?

“妈,这一下你到底欠了多少账?”

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一个个问她。

“你们不要管,我还有钱。”

“这一次亏这么大的本,你还有钱?你不要骗我们。”

“我还有6万块钱呢!”她对儿女们说。

事实上,她哪里还有6万元钱呢?她是把原来赚下的6万元赔进去,还亏下6万元!

不管儿女们怎么劝说,她绝不“洗手不干”。也是天不灭曹,这时候,她只放了3000元订金的青海那家药材站,由于对她的高度信任,给她发来了一火车皮的甘草,价值达20多万元。正好这时候,深圳两位药材商来到廉桥,一次就把她这一火车皮的药材全受了。这一下,她又赚回来四、五万。这年年底,她亏下的十一、二万元又赚回来了。

儿女们不想要老娘为他们留下什么财产,三娘也不是为儿女们留财产而这么不要老命的干。她也不是赚下钱自己享受。她觉得这样做,到外面跑跑,进进货,发发货,腿就不胀,腰就不酸,晚上睡觉就香,心里就舒坦。用一句文化人的话说,这叫做实现了她的人生价值呢!

每次捐款支援灾区,三娘出手最多,县里要办电视台,乡里要建学校,她一捐就是上千元。前些日子,镇子里要建几个漂亮的公厕,镇里资金困难,动员个体工商户每户捐300元钱。动员会上,一些平时豪气很足的男子汉一个个直往后缩。这时候,赵大娘站出来了,她走上前,摸起那支笔,就划下了2000元。这几年生意一做,简单的阿拉伯数字,三娘还是能写出几个了。

会场上一下愣住了。一个年高七旬的老太太,为公益事业,竟是这等慷慨。很快地,只见一条条汉子昂着头往前边挤去了……

不觉间,我们在三娘那飘逸着浓浓的药物气味的厅堂里坐了个把小时。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赶路,于是告辞。

三娘脚步敏捷地为我们送行。

“三娘,什么时候,跟你出去跑一趟生意如何?”我说。

“好呀!”她一口应允。

“去哪里?”

“到缅甸去好吗?”

“行!”

我一直记着我和三娘的这个约定。什么时候,能挤得出身来,我一定要跟这位老太太到我国边境上去跑一趟,用她的话说,去一趟缅甸。看看老太太在外面谈生意,接物待人的风采,看看她怎样闯世界抖“风流”……

赵三娘名求秀,这名字,也只是这几年,在上级颁给她的奖状中才派上用场。

(原载《湖南广播电视报》1993年8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