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于自己的初恋,是难忘的。同样,一个作者,对于自己的第一本书,是难忘的。它象初恋一样,在你的心灵深处,留下许多难以忘怀的、美好的记忆。
1978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刚刚从“四人帮”文化专制主义桎梏下解脱出来,就开始编辑出版一套《朝晖》文学丛书。这套丛书,上到周立波、康濯、柯蓝等湘籍老作家的精美之作,下到我这样青年作者的稚嫩习作。1979年,我的第一本书——小说、散文集《采石场上》,作为这套丛书中的一种,出版了。
书,是人编的。我忘不了自己的第一本书,更忘不了第一本书的责任编辑。
他,是个高度近视眼,鼻梁上的那副眼镜,一个圈圈套一个圈圈,不知套了多少个圈圈。生活里,他是一个憨厚而严肃的人,而他那双眼睛,却常常跟他开一点小玩笑,闹一点笑话,供给同事们笑谈的材料,丰富人们的业余生活。据说,某日,他的儿子和别人打架,有人向他报告,他立即出门,走上前去抓住一个人就是一巴掌。对方莫名其妙,吼道:“你这是干什么?”一听声音,他方知道坏了,打错人了……
应该承认,他的的确确是一个高度的近视眼。然而,我觉得,作为编辑,他的眼睛却一点也不近视,目光远大得很啦!
《采石场上》,是1979年由他着手编辑的。然而,确切一点说,这本书的编辑工作,他1972年就开始了。那一年,他和未央同志,来到涟源钢铁厂,组织工人作者采写反映涟钢斗争生活的报告文学集《风呼火啸》(当然,这本书由于历史的局限,免不了带有那个时代的印记)。那时,我从部队复员到煤矿工作不久,也被抽去参加这一写作活动(后来由于单位不同意,没有去成),我带去了自己在“**”前发表的作品剪贴本。十一、二篇作品,八、九万字。他饶有兴致地、认真负责地把我的这些习作看完了。当时,这家招待所房间里的灯光很小,吊得又高,他眼睛近视,看起来非常吃力。后来,他把凳子搬到桌子上,坐到桌子上去看。看完以后,他认真地和我谈了对这些习作的意见,至今,仍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1979年,他为我编辑《采石场上》的时候,由于我创作上没有什么成就,是不为人知晓的(当然,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大成就,也不为人知晓)。“文革”前发表的作品不多,“文革”中虽然一直在写,在报刊上发表的“作品”不算少,但就是在那个历史条件下,也没有什么影响。在这样的情况下,为我出版一本集子,编辑是要听一些风凉话的。但是,他在当时的编辑室主任黄起衰同志支持下,坚持为我编发了这本书。人们爱把作品比做作者的孩子。这样说,它是我的一个弱小的孩子。印数仅五千本。
“强儿、弱儿”都是我身上的肉。我爱我的每一个“孩子”,我更爱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忘不了我的“强儿”——所谓成名作的责任编辑;我更忘不了我的“弱儿”——第一本书《采石场上》的责任编辑!
每当夜深人静,我躺在**的时候,一张一张为我付出过心血的编辑的脸庞在我的面前浮现,一双一双给我力量的编辑的眼睛在我的面前闪光。在这些脸庞和眼睛里,有那张团团脸,有那双高度近视眼。
他是谁呢?王正湘。
(原载《上海书讯报》1986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