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友人问我:你是怎么走上创作道路的?每每这时,我就想起他和他——一个见过面的和一个没有见过面的编辑。
1964年,我刚穿上军装不久,象着了魔似的,爱上了文学。只念过一年半初中的我,还解释不了小说这个词儿,便雄心勃勃地学习写起小说来了。
1965初,我在收到十多张退稿条之后,又憋着一股气写出了短篇小说《采石场上》。当时,我正在看《收获》,觉得那上面的文章读起来很有味。于是,我便将这个短篇寄给了《收获》。
十天!短暂而漫长的十天,担心加紧张的十天,悄悄地、不安地过去了。我发稿后的第十一个朝霞漫天的早晨,文书递给我一封信,信封上印着两个鲜红的草书字:收获。我颤抖着双手,押宝似地拆开了信封。这是一张三十二开的小纸,纸上的字体既不漂亮,又不清秀,一字一句,却象烈火一团:作品写得不错。经研究,我们决定采用。第四期是小说专号,你这篇争取发在小说专号上……
我和这家刊物的来往多了。每回,都是那种既不漂亮又不清秀,但却象烈火一团的字体。他(她)热情的接待我的每一份稿子,经常给我写来热情洋溢的信,并密切注意我在全国其他报刊上发表的习作。有一次,我在《羊城晚报》上发表了一篇小说,他(她)便立即给我写来一封信,说:“看到你在《羊城晚报》上发表的新作,很高兴……”
信,一封又一封。每一回,涌起我对他(她)多少敬慕之情呵!他(她)叫什么名字?我真想知道这个名字,记住这个名字呵!一腔深情鼓动我的笔尖,我写信问他(她)了。很快,收到了回信。信中有这样几句话,叫我永生难忘:“作为一个作者,想知道经常和自己联系的编辑的名字,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而作为一个编辑,对作者的这种信赖,深表感谢!编辑部有规定,编辑的名字不宜对外宣传。好在我们是战友,说不定以后还能见面呢!这里,我告诉你一个字,我姓钱……”
老钱呵,我等待着我们见面的日子!万万没有想到,我和老钱相见的日子没有来,一场暴风雨却来了……
十二年以后,我终于见到了老钱!他不是上海的那一位,而是湖南人民出版社的编辑!
1968年,我从部队复员到故乡的一个煤矿当矿工,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个春天,我根据自己的生活积累,动笔写一部反映煤矿工人生活的长篇小说。初稿完成后,我把它寄给了湖南人民出版社。很快,出版社写信给我工作的煤矿,为我请假修改这部书稿。接着,我又接到责任编辑高彬同志的来信,约定时间来我们单位和我面谈修改意见。那天,我冒着毛毛细雨,准时到车站接他,却是乘兴而去,扫兴而归。第二天又扑个空,第三天还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在我焦躁不安的时候,收到了编辑室主任的信。我才知道,老高在赴我处的途中,摔断了腿。那天,他在湘潭看望一位作者,背着书稿连夜赴车站搭车来我处。夜茫茫,雨纷飞。他眼睛近视,在一处灯光昏暗的地方,一脚踩进了一个很深的污水沟。过路的人跑来扶他时,他一双手正在地上摸着,嘴里直叨叨:“我的书稿!我的书稿……”
他找到了书稿,看到书稿用塑料袋装着,没有被损坏,才嘘了一口气,欣慰地笑了笑,想站起身来。可是,他站不起来了。人们把他抬到医院,一透视,发现右脚骨折断了。
我赶到医院去看他,心里是多么内疚呵!我来到他的床前,还没有开口,他却先说了:“耽搁你了。要是我这次不出事,你的作品修改的进程会快一些呵……”
去年冬,我的长篇小说《风雨山中路》终于出版了。接到样书的那天,我捧着这部散发着油墨芳香的书,浑身的热血都往脑门顶上涌。编辑,为这部书稿付出了血的代价!
我常对友人说: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要学习文学创作,主要靠自己不懈的努力。这里,我却说的是另一个侧面:忘不了那些搀扶我学步,送我上路的人!
(原载《天津青年报》1984年1月7日)